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被扼殺的國父——蕭家璧


遂川蕭家璧與寧都黃鎮中合稱贛國衛國戰爭時期的贛南二杰,而二者的人生軌跡卻大相徑庭。後者波瀾壯闊的一生充滿密謀、火併和背叛,前者的一生如果刨去因毛受屈辱發酵而編寫的SM段子,幾乎不值大河劇作家一哂。兩者的差別與其說是由於地緣或土客的不同,毋寧說是由各自在社會中的位置決定。黃鎮中出身寧都大族的旁支,像童年的上杉謙信一樣,原本以為自己只能在寺廟終老。黃家的長尾晴景並未按時退休,所以黃的發跡必須藉助節點式的大事件(國民黨北伐、清黨);而蕭家璧的前半生說明,蕭氏天然即為遂川的統治家族,只需活出家風,寒姓羨慕的權力與榮耀,無非是水到渠成。

大坑蕭氏祖上在海通之際(明中期開始)從南粵九連山遷徙到遂水右溪河的下游,與其說是移民不如說是墾殖。遂水倚靠羅霄山南麓,木業向為遂川最大宗生意,海通時期東亞木業的行業規範“龍泉碼”(遂川的舊稱,由虔州守城戰死的土豪郭維經父女發明)即由遂川發源。遂川土族泰半居住在東、中、南鄉的平原地區,在三藩反清的中受害甚巨,令土強客弱的形式一變為土客雜半。土客族互相指責對方在這場戰爭中對己方的屠殺,猶如千年前互相仇視的熊曇朗(平原人)和周敷(山地人)。然而,贛國宗族憲制規定,糾紛首先應該在科舉競賽中解決,其次是宗族會議,最次才是甲兵相向。文治主義的發達以征服者為中保和裁判,使贛國土客宗族並未大規模流血就達成了和平協議,卻也使和平與贛儒的法統捆綁,南粵的九軍之亂更為血腥,其和平卻是由宗族談判直接確定的。日後的粵軍可以包括廣客潮三族,而蕭家璧與土族羅普權的合作卻是贛國少見的英明,孰是孰非,只有交由上帝裁決。無論如何,日後的太平天國入侵贛國,引起的不是種族戰爭,而是階級戰爭,響應南粵客家人的,並非遂川客姓,而是山地的會黨。而竹坑張氏、大汾鐘氏等土客豪族共同趕走了太平軍。之後,客族建立“三都試館”、“蔚起書院”,這說明土客協和被追認,成為豪族的共識,讓精英層次的諒解和協調持續到了共黨入侵前夜。贛人的默會知識一向表明,古老的書院實際是宗族的議事會,科舉競賽,考試只是末節,重要的是宗族精英的戰爭與協調能力,客族人通過兩種考驗,證明了自己的本色。太平軍失敗後,贛國迎來歷史上最悠久繁榮的獨立時代。蕭家的故事也在此開始。

蕭氏祖上五世“耕田種山”,至晚到蕭家璧祖父蕭茂璠時,已是享有大坑議事權力的大族,表現為他的木商生意大到產生了捐納的衝動。蕭家璧的父親蕭述蓮繼續向士紳轉化,如果他們的目標是培養陳寅恪,那進度已經趕不上東亞禮崩樂壞的速度了。蕭家璧少年時,科舉已經廢除,蠻性仍濃、文化不足的蕭氏,恰好趕上了“新派士紳”的早班車。他讀了幾年蔚起書院,考了兩次生員均落第,就轉學到了遂川高等小學堂,最後進入江西法政專門學校。法政學校是留日的袁吉學生創辦的,校長先後為白鶴觀(萍鄉的上清宮)的贊助人劉存一和日後的江西議長龍欽海,所以它更貼切的名字應該是江西留日預科學校,也就是說進了這層關系網絡,往來東京不會比去武漢更困難。即使如此,蕭家璧仍然被學校開除了,原因包括與同學口角、煽動校內土客械鬥等。他後半生自負為客族人的領袖,由此可見端倪。辛亥革命的爆發,為他提供了回鄉的大好理由。

蕭家璧回鄉後,不久即與大汾上官氏、藻林黃氏聯姻,前者是第一批修編《遂川縣志》的客族家族,後者產生了遂川五分之一的武舉。蕭家璧個性火爆,逞強好鬥,但言出必行,很快得到大族的擁戴。民國初年正是會黨、宗族、商團紛紛轉型武裝民團的時期,民團只是合法的敘事外殼,並不代表之前的對立模式因此改變。寧岡(井岡山)附近歷來三點會橫行,時時被侵擾的大坑豪族選出蕭家璧擔任團紳,此外,他還擔任相當於小鎮警長的“懲盜會”主事。此時的蕭氏乃是出於急公好義的性格才無償出任公職,他日常關心的事務仍然是自家的木材生意。1924年,他將“懲盜會”改組為“大坑農會”,利用法政學校的關係引進新式農業技術,并開始積極往來於大坑與縣城,推銷他的致富計劃。可以合理想象,假如懲盜會沒有囊括大坑絕大部分宗族的話,開展農會是沒有意義的。無論如何,這暴露了蕭氏的個人抱負:他從來不渴望超過遂川的天地,大坑的父老才是他真正的祖國。

如果不是列寧主義的幽靈在世界搜尋獵物,蕭氏的一生不會比他的父輩更精彩。孫文暮年的最後一搏,讓遠離內亞的揚子江流域頃刻成為匪諜滲透的馬蜂窩。列寧主義者需要的素質當中,驕傲和冷酷名列前茅,兩者都不太容易在需要共同體庇護的窮人和蠻族身上發現,而在習慣以宗族希望自居,享受著精神特權又時常被豁免宗族義務的文士身上則比比皆是。土族人不幸比客族早早儒化幾百年,因此在匪諜的產出上也暫時領先。遂川最早的土籍共黨陳正人、王遂人在北伐之前,滿足于散發傳單、當街演講,在北伐後就逐漸有了武鬥的底氣,這并不是說北伐前贛國的中國軍閥有任何私德上的優點,而是季候慢了半拍,暫時無法將管轄權延伸到縣里。

北伐之後,組織邏輯截然不同的國民黨,就無法坐視基層被土豪壟斷。同年,國民黨縣黨部(其組織者基本為共黨)成立,隨後成立的工會、農民協會、商民協會等團體,忠實地執行了列寧黨格式化社會的任務。以土豪劉大金的私產被搶,人被關押為節點,引發了土著大族的應激反應,蕭氏一生的盟友和對手,土族豪族羅普權自行成立“遂川市黨部”,意圖與陳正人的縣黨部對抗。然而,一種法統各自表述的天真時代已經過去了,共黨農會嘲笑天真的族老,相信歷史的垃圾堆里絕不會裝著進步者,繼續地逮捕抄家。這時已經是1927年,蘇聯和蔣介石的兩人三足突然變成了墨西哥對峙,然而這並未改變基層的生態。國民黨和共產黨在宿主尚未臣服的地方體現為合作,在已經寄生的地方體現為鬥爭,無論在滿洲或是贛國,情況都是一樣。蔣介石在上海清黨,陳正人仍然大喇喇地把縣警察局攻下,強迫土豪釋放關押的罪犯。蕭家璧與客族此時並非沒有受害,但他卻只滿足于怒斥縣黨部吃乾飯,我們以后見之明推斷,只能說列寧黨的鬥爭邏輯超過了宗族共治下土豪的理解限度。

半列寧黨和列寧黨馬上聯手給蕭氏上了一課,教育他要好好做階級敵人,不要存舊時代的幻想。同年五月,蕭氏去南昌打點生意,立即被其時的公安局長朱德以“窩藏槍支積極反共”扣押,請注意,此時贛國的駐軍首領滇人朱培德仍然是以反共自居的。蕭氏被關押了三個月,回到遂川後就放棄了一切幻想。在土客大族的牽頭下,縣保衛團成立了,羅普權、蕭家璧平分軍權,避免了各方猜忌。

1927年的東亞是神裁的場地,各路匪軍像水流一樣,尋找最適合的窪地。水流的法則是地心引力,匪軍的法則則是組織程度,也就是柿子挑軟的捏。蕭氏回到大坑,縣保衛團在幾次衝突後就把陳正人和他的黨部學生軍驅逐到了萬安,在那裡,宗族的逆子曾天宇像他在寧岡的階級兄弟龍超清一樣,利用高超的綁架手段,把整個宗族綁架為黨的人肉盾牌,因此獲得了短期內更好的前途。然而,要論邪惡天才的創造性,未逢敵手的仍然是未來的紅太陽。

毛澤東率領秋收暴動的殘部來到遂川打秋風,被蕭家璧率客族保衛團突襲,毛的軍隊死傷殆盡,只有三十人勉強突圍,這是毛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脅,使其產生了類似渣男第一次被報復後的義憤填膺。眾所周知,毛對湘國土豪的痛恨源自痛恨父親的投射,而日後“農民運動”時宗族首領的慘狀,讓他獲得了奇異的解放感——甚至相信自己的暴行具有了某種正義感。顯然他忘記了宗族也是有牙齒的,蕭氏的一擊讓他從心理巔峰一下落回童年的真實世界,毛內心憋悶,每天在井岡山編寫《活捉蕭家璧》的獨幕劇洩憤。如果我們能理解抹去真實世界的所有提醒對心理變態者是多麼重要,就能體會為何日後的毛坐擁(蘇聯牌)百萬大軍,也一定要報復蕭、羅的原因。

毛潰敗後,就發揮了梁山好漢式的創造性智慧。強迫群眾共同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比如殘殺族人作為投名狀),讓群眾脫離道德和責任的束縛,投入匪軍的不歸路,這雖然是毛的無師自通,卻是列寧黨人的必修課。毛真正的創造是把此項技術融合拉一打一的帝王術,作用於贛西山區的會黨。他首先統戰了王佐、袁文才(都是客族),然後利用前者與龍超清等土籍共黨的矛盾,鞏固自己存在的必要;又以前者與土、客地主的階級矛盾,引誘他們持續為自己服務。

王、袁熟悉羅霄南脈的地形,蕭氏和客家土豪的優勢就不復存在了。1928年到1929年間,蕭氏兩次大敗於王、袁,“左安、大汾、草林、南江、黃坑等地,大汾、草林損失最重。以草林為例,黃禮瑞是這一地區最大的地主,1928年間,他在藻林、黃坳、下七、堆前、左安、楊芬、西溪等地的9100多擔田租、36塊木梓山場以及草林圩上的數間“大字號”商店、當鋪、鴉片煙館和槽坊全數被沒收,同樣,蕭家璧、劉旦旸和何震球等士紳也遭受較大損失。”

王袁的兵力雖然驍勇,卻從來沒有占壓倒性優勢。蕭家璧有理由遷怒於此時的縣保衛局,在他看來,縣保衛局偏袒土族大姓,後者佔據平原,靠近縣城,而對山地的客族人不聞不問,“不足以剿匪,適足以造匪。”蕭氏痛定思痛,有了客區自治的想法。蕭氏的計劃在匪軍肆虐已久的客區本來孰難開始,這時,匪軍的自毀性質及時救了客區。毛的陰狠與真列寧黨人的特殊材料性不可同日而語,只能依靠會黨梟雄和宗族逆子,毛可以和綠林合作,蘇聯就不一定樂意,井岡山的假列寧黨只要除掉王、袁,剩下的人馬就不得不投靠贛南的真列寧黨了,毛發動了防禦性的打“AB團”,也沒有止住“富農路線”的失敗。當然從列寧黨的角度看,綠林和宗族本來就是修正主義,即使毛不動手,張聞天也會動手的;從贛人的角度來看,龍超清和王、袁的死也是好事,沒有綁架者的感情煉金術,日後的贛國宗族與會黨較少對匪軍和匪諜流露出斯德哥爾摩症跡象,依靠直覺維繫了“死共匪才是好共匪”的信條。

無論如何,毛和他的紅軍在井岡山混不下去了,給了蕭氏佈局的時間。他回鄉後,發揮了贛人愛國者的本色,做了東亞還鄉團普遍會做的事情,也就是把被列寧黨核心惡意遺忘的外圍殺掉一半,後者在“擴紅”中早已交出了殘害同鄉的投名狀,因此幾乎沒人會懷念。因為列寧黨人非常清楚,黨幹部(正符合當前路線的)才是最珍貴的DNA,外圍群眾則是按照一定規則就能複製的蛋白質,要多少有多少。當然,沒有被殺掉的另一半就照例發揮一魚多吃和“生是黨的人,死也是黨的死人”的優良傳統,在未來將蕭氏對共黨的戰爭發明成魔鬼對無辜者的SM故事大全。即使以民間傳說為母題,也無法企及的大量過分生動的細節,以貧下中農的覺悟都不太可能編造,只能出自于真列寧黨幹部的生活藝術化。

蕭氏驅逐了紅軍以後,就把精力一半放在了建立客區聯防上,另一半精力則用在和熊式輝的政學系較勁。在紅軍禍害虔州的幾年,縣長是上饒人潘毅然,他本人就是AB團第二輪“贛人治贛”輿論的果實,卻在贛人的領地遭到了真土豪——主要是蕭家璧的反對,主要證明國民黨員的贛人治贛成色不如贛議會的贛人治贛,後者就是土豪的集合,前者只是土豪的統戰機構而已。

蕭氏反對潘的理由是他親近土族人,數次把虔州派來的紅軍趕到客區了。其實潘至少有三分是委屈的,土族人身居平地,眾所周知,衙門老爺是不會住山裡的,土族人自然有更多統戰大員的機會。甚至國民黨的駐軍,也不會辛苦自己住山裡,結果當然就是被打散的紅軍都跑進客區再集結了。蕭氏對付潘的手段是自治,不是威脅,而是動真格。

蕭在晚年的著作《大坑保甲實驗錄》中總結自己的心得,一是保甲,二是碉堡。其實保甲就是“剿匪式聯宗”,兵丁攤派,費用均分,機制與最普遍的宗族修譜類同,“客區宣布三四五區財委會成立,選舉黃寅穀為財委會主席,蕭家璧為副主席,財委會規定以丁米附加稅、竹木捐、屠宰附捐及雜捐作為經費來源。其具體征收辦法是,在丁米附加稅方面,各區設丁米附捐監征員二人,由區長提交財委會委任,由監征員帶員下鄉征收;竹木捐采取帶征的辦法,三區由草林鄉鄉長帶征,四區由大坑鄉鄉長帶征,其征收細則為“按本縣賣價抽取一分”;在屠宰附捐方面,廢止以前由屠商包稅的辦法,改由區聯財委會承包。這些征稅辦法在區聯財政局成立後仍舊延續,且鑒於團隊經費緊張,區聯會決定“倍加丁米附捐、竹木捐、屠宰附捐為經常費”。”

蕭氏並未動用雷霆手段就得到了客區土豪的支持,大坑鄉裡的碉堡群也是此時修築的。“……而最有影響的是大汾的草汾彭祠碉樓,據當地人介紹,該碉樓坐落於烏鴉落陽村的東南面,有一橫列起伏綿延的丘陵山岡,舉目眺望,恰似一只大烏鴉,展羽回旋飛落在田河,其頭和嘴正好落在田中間,形成了一個小山包,後來統稱該村為落陽村,彭祠碉樓建在田中間的烏鴉嘴上。彭祠碉樓兩旁及周邊的王家祠皆建有碉堡,四面牆壁都是槍眼、炮洞,內有水井。19324月,紅軍曾圍攻烏鴉落陽四十餘天而不破,草林、大汾地區依賴這些碉堡與紅軍對峙一年之久,故民間傳言,“好打州府縣場,難攻烏鴉落陽”

蕭氏以全大坑客族土豪的支持,“要求”聯區自治,熊式輝出身宗族,以贛人的自知,委婉地默認了事實,沒有表現出對黃鎮中的試探(黃出身風水世家)。然而國民黨體制和地方自治產生了排異反應,潘毅然和縣政府故意公推出“縣財政委”,將委員的比例確定為土客5:2。蕭家璧大怒,致信被選客籍委員,後者果然公開宣佈退出財政委,抵制“縣里對客區的財政控制”。此後,潘又以剿匪不當“通緝”蕭家璧,與客區完全決裂。蕭家璧一怒之下,與駐扎虔州的粵系將領余漢謀聯繫,時機微妙地選擇在陳濟棠和蔣介石攤牌前夜。瞬間獲得統戰地位的蕭馬上收到蔣系人馬的親筆信,之前長期駐扎遂川縣城的國民黨人王懋德非贛人懇切地勸蕭與縣府“合作剿匪”,蕭回復水炭不容,安敢協作

蕭只是性格火爆,並不是莽夫,有理有節的手段讓熊氏無法反擊。不久,潘被調任,高安人蘇莊被任為縣長,之後,又調大坑人黃人駿(蕭之姨侄)為客區政治局局長。由此,國民黨與熊系勢力對客區的圖謀均告失敗。

此後的十餘年,蕭氏立馬恢復了宗族長老的良好感覺,當土豪,靠的是本能,他有道理覺得,既然沒人欺負自己的客族老鄉,就沒必要繼續“水炭不容”了。於是他參與了“遂川縣立中學”的籌備,此中學希望合五華、蔚起兩校生員,合辦土客兩族的合校;又聯合遂川土族蕭姓,正式修譜合族。相比而言,後者顯然更重要,前者仍是半個縣政府的遊戲,後者就是憲法問題,史書是贛儒的憲法,族譜就是宗族的憲法,合族修譜猶如國家結成邦聯,一點也不能馬虎。早在六十年前,就有謀所以合之的計劃,最後仍無疾而終。而在蕭家璧、土族蕭蔭孫的談判下,終於“四修三刊”,正式合族。此次壯大的蕭氏宗族,共八十支,分佈遂川各鄉,由此可見土客二蕭的政治能力。而其中,土族就有六十支,而大蕭氏的五位修譜人(相當於談判法人)中客族卻占兩位,這就和蕭氏與他的民兵體系在遂川的影響力分不開了。

然而,蕭氏畢竟還是大坑蕭的族長,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命是族人與鄉人的福祉。於是他重新復活了古老的木聯社組織(頭一個遂川木聯社,在十七世紀中期出現),與木業中強勢的南昌幫、臨江幫競爭。木聯社看似公司,實際更像同業協會,“木聯社的收益,主要來自代社員運銷木材及其木制品時的手續費、加工運輸費的利息、預支利息、貸款利息減去所有成本之所得。其收益除用作彌補損失和支付年利息一分之股息外,盈餘部分在四個方面處分。其中40%提作公積金,存儲金融機構生息,以彌補以後的損失;10%為公益金,由社務會議決議作為木聯社業務區域內合作教育及其它公用事業之用;10%為理事及事務員的酬勞金;另40%以各社員社交易額比例分配給各社員社。”蕭氏無法改變好打抱不平的性格,木聯社門前往來尋求公理的會員,當後者的範疇超過木業時,木聯社就實際成為了遂川的經濟法庭。

此時的蕭家璧,雖然掌握大坑乃至遂川的民兵,生活卻猶如老農,他一生火爆,人生樂趣卻在種果樹,……對農林興趣很濃,他所住過的地方都種有各種果樹林木……不但“最喜歡吃綠茶”,還改良和創制了杭山綠山,使“赤坑群眾大部人都曉做”。1943大坑“杭山綠茶”商標,成為遂川境內批准使用的第一個商標。

同年,遂川參議會成立,在土客兩族中的威望使他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參議長。他和羅普權亦有過齟齬,但甚至沒有達到公開的程度,他和羅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土客的平衡,即使在縣政府中也是如此。黨務系的縣長來文華企圖剝奪他對民兵的領導權,被他和羅聯手告倒。後來他半是真心半是賭氣,在與土籍議員口角後,以辭職威脅,客族大老蕭子才、古鏡、上官毅、鐘書賢聯名致信挽留“蔚起人士,大多唯公馬首是瞻,如公隱退,將致群龍無首。”蕭家璧在花甲之年,到達了贛人能夠夢想的至高境界。

蕭氏的不幸不在於他自己,而在於季候已近黃昏。在他研發果樹的同時,國民黨和蔣氏對滿洲的執念已為贛國無辜的豪傑提前寫下判決。1949年,被滿洲國的鯨落養育的共產黨不再滿足于偏安,而要將虔州人和遂川人體會過的恐怖以百倍的體量加諸全贛。這種恐怖並非血肉,亦非淚水,而是剝離了一切意義、價值的灰白,這個世界屬於契卡和張獻忠,在電鑽鑽進頭骨的時刻,沒有白鴿起飛,沒有樹影幢幢,死者變成數字,直到他的同胞把他寫入史詩。黃鎮中在虔州對這個世界的縮小版匆匆一瞥,隨即嚇破了膽,餘生以屠殺共產黨人為使命,49年,他放棄一切幻想,將寧都縣城搬上翠微峰,又讓寧都子弟一部分組成戰團撤退到金門,保存贛人的種子,做好一切準備後,他在翠微峰犧牲。

蕭家璧似乎還活在民團時代,舊時光和階級地位讓他拒絕把故土變成戰場。他打點好族人,在遂川巡迴招募了隨從和死士,五百人跟隨著他,他心滿意足地說:“匪有千軍萬馬,我有千山萬嶺!”人到暮年,竟然有了少年郎的悠閒,仿佛時光倒流到記憶無法追溯的年代,漫山的森林中,溪狗轟隆低吼,弩箭從枝杈間射穿官兵的喉嚨,山下的人民沉默不語,陰鬱地緊盯北人的脖頸,把消息和補給順著溪流漂向自由。這是周迪的年代,光榮屬於贛地的蠻族,甚至屬於他們愛惜榮譽的敵人陳王。而蕭的敵人,卻是共產黨。

匪軍一佔領縣城,立即將土豪們的家屬關進了學習班,等待他們的是新一輪對人性的實驗。流氓無產者被動員起來了,他們在三十年代逃過了肅反,還鄉團體念親情的饒恕如今換來了回報,他們組織起來,引導匪軍搜山。匪軍驅策土豪和他們的子女在前,蕭家的死士就失去扣動扳機的勇氣。但匪軍卻是不怕肉盾的死亡的,他們本身也是中國賤種,賤命一條,為了上小姐的牙床,可以屠戮社會和生物學意義上的父母。蕭家的勇士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亦堅守到了最後一刻,匪軍記錄,前十六次搜山,一無所獲。第十七次,蕭氏化整為零的戰術,終於被匪軍的蝗海擊破,1949928日,蕭家璧被俘。

他被俘後,羅普權亦被俘,命運奇妙地讓土客百年的恩仇在相同的敵人面前化解。蕭氏輕蔑的否認了匪軍審判他的資格,他不無諷刺的建議,真要判他死刑,不如讓遂川的民眾來投票,票占多數,他心甘去死。匪軍沒有理會他的嘲笑,舉辦了“公審大會”,會上,匪軍的幹部在沉默的贛人面前,將蕭家璧、羅普權槍斃。隨後,他們攔下上前收殮的蕭家人,讓匪軍幹部將蕭氏的遺體肢解,他們知道,紫禁城的主人期待這樣的表演。

很多年後,共產黨的文件描述,激動的人群歡呼著割下了惡霸的四肢,感恩戴德的挽著手跳起舞來。贛人沒有自己的聲音,此後的幾十年中,竟然沒有反對過。然而,時至今日,遂川的老客族仍然會懷念暴脾氣的蕭阿公,他們會說,攔住蕭阿公的馬,講理的就來了;遂川的土族人聽聞父輩傳說他的霸道、蠻橫,卻也聽說,蕭畢竟給遂川做了好多事。如果說孫文是中國人的國父,那蕭家璧就不是贛國的國父,因為前者只是倀鬼國最新的一隻老虎,而老虎叫不叫國父,其實是無所謂的;而假如華盛頓是美國的國父,那蕭家璧就同樣是贛人的國父,因為兩者的眼界和心胸,都從來沒有大到需要俯視自己的族人和鄉土。其實,土豪就是他最好的讚譽,因為他本來也沒有把什麼主義放在眼裡。

時間回到1949年的那個冷牢,飽受關節痛折磨的蕭家璧嘲笑共產黨之餘,心心念念的卻是他的茶園,念到時日無多,他寫信給族侄蕭煥如,叮囑他悉心照料樹種。與整個二十世紀東亞浮泛和空疏相比,沒有什麼比這封絕筆信更能證明這位贛豪的偉大:

“……上年在赤坑研究改良茶葉稍有進益,赤坑民眾均皆道好……山中茶山如高人洞白水洞、大洲桐子煆等處,多少茶山大半荒蕪,此種現象十分可惜……璧曾親到各處,擬明春入山經營各處荒茶山。今發生變故,又成泡影了!查赤坑人民對摘揉烘做各法,大都進步,惟裝潢不考究,運銷不集中,還不能達到萬滿之處。猶不免中間商人壟斷與剝削。本年春曾在上海買批小瓶,擬運出外埠試銷,以便明年推廣。豈此事亂全遭失散……回憶與侄經營改良此項業務……十餘年來未曾稍懈若家璧身後,就此終止,則功虧一簣十分可惜……望賢侄放大眼光,邀同地方茶農,逐步推廣,對於裝潢運銷等事,從長研究……大量生產與運出,以達到外銷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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