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劉仲敬:贛史大綱

赣人从血统和文化上,都产生于百越的自卫集团化。三千年国史,概莫能外。

先史时代的江右文化区,以大洋洲遗址为代表,从方国的人口密集度和青铜器铸造水准推测,文明程度绝不低于同时期的殷墟和巴蜀,明显领先于湖湘的近邻,在满天星斗的东亚诸文明当中,占据了独特而优越的地位。江右文明的困境或考验,在于地缘形势。先史时代的东亚诸文明,通过网状交通线吸收肥沃新月地带文明母体的乳汁。其中最主要的路线包括:中亚-河湟-巴蜀-安南路线,中亚-鄂尔多斯-代-洛路线,中亚-印度-藏缅-滇粤陆地走廊,波斯湾-印度-南洋-南粤海上走廊。四条路线越过内亚和海洋的天然屏障以后,在地理障碍较小的东亚半岛编织形成更加密集而复杂的网络结构。东亚先史时代的多中心性质,正是上述网络结构的自然体现。江右人虽然并没有占据最有利的交通枢纽地位,仍然能够充分利用网络,发展和充实自己的文明。江右文明得天独厚,占据了东亚最大的铜矿产区之一,对发展青铜器时代的高技术武器和高附加值贸易,都极为有利。

军国主义在东亚兴起,大大削减了文明的资源。历史天平开始从生产和贸易的优势集团,向组织和军事的优势集团转移。考古资料显示,江右、吴越、巴蜀诸文明在生产、祭祀、艺术各方面仍然领先于北方各文明集团,但在政治军事的组织能力方面日益落伍,最终沦为内亚边缘和东北亚邻邦的鱼肉。殷周时代的东亚各文明表现出两大独特性,为西亚核心区和全世界其他文明所鲜见。一是考古资料和文字记载相背离,前者的先进就是后者的落伍。二是祭祀和武器的技术和生产技术相背离,前者的变革伴随着后者的停滞。物质、文化丰富的江右人未能或不愿组织强大的战争集团,继续维持原先散漫的部落和方国结构。殷、周、楚、秦代表组织密度的不断升级,以民众生产技术和物质消费的长期停滞为代价,强化了维系统治集团的文化组织工具和军事组织工具。江右人在殷周之际,尚能维持自己的独立和富足;在秦楚之际,就沦为列强(战国)的汲取对象。屈原和司马迁记载的秦楚惨烈斗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围绕着江右铜矿展开的。这些战略资源在当时的意义,相当于智利硝石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意义,却非但不再给原住民带来繁荣,反而将他们降格为相当于矿产资源的人力资源。江右的物质生活从从战国中叶到秦代每况愈下,直到西汉中叶都没有恢复殷周鼎盛期的水平。

赣人在共同体建构方面的弱点,给征服者提供了便利。秦将屠睢率领五十万大军远征南粤,其中五万人结余干之水,保卫从浔阳到番禹的安全走廊。此后近千年,秦汉帝国、内亚帝国和江左拜占庭政权的实际统治区域都没有超出这条走廊。汉武帝再征南粤、陈霸先北伐建康,都谨慎地避开了山越、洞蛮统治的绝大部分地区。征服者编撰的史书只是外来流官升职和降级的铨叙档案,对编户齐民以外的世界毫无感觉。江右郡县从汉朝中叶到唐朝中叶,赋税纪录始终同步于帝国兴衰,不能反映人口增长的自然趋势,说明这些纪录主要体现帝国的管制能力,而管制能力从未超过秦皇汉武之际的最高峰。土著的历史只遗留在两种纪录当中。一是永无止境的征蛮战争和人口掳掠。二是父汉母越的普遍基因纪录。赣人的祖先由于政治-文化组织能力的缺陷,承受了多少无法word out的痛苦和屈辱,实在难以想象。然而,历史不是为廉价糖果式的正义准备的。强暴对共同体建构的刺激作用,比温和的教化和模仿大得多。人类绝大多数共同体的产生,都要归因于失败的痛苦和自卫的亟需。

原住民无法抵抗征服者的淫威,因为他们的文化模式无力组织较大和较强的社群。高级文化相对于原始文化的力量,至少部分在于组织社群的机制。被殖民者接触强势文化,可能产生各种不同的应对模式。其中一种常见的反应就是部分吸收殖民者的文化,给自己的族群提供更强的组织;掌握殖民者的话语体系,在殖民者的世界上争取更大的发言权。宋元明三朝的儒家宗族体系,为赣人提供了这样的机制。赣人作为共同体的历史,实际上始于宋代新儒家的民间化。在此之前,没有赣人共同体。江右-江州-江南西道-江西行省都只是地理名词和行政区划,同时存在几种相互敌对的社会。这些社会的关系更接近于苏格兰高地人和低地人、印第安人和新英格兰殖民者,没有共同的交流基础和文化认同。大多数居民根据多神教或佛教的价值观和组织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即使在儒家门徒垄断了文化和权力的情况下,他们的出版物仍然不及佛教的十分之一。江右户口在宋明之际的暴增,不仅反映了自然开发和经济生活的推进,而且证明以宗族为基础的小共同体,比纯粹的吏治国家更容易包容地方和基层的利益诉求。蛮族的后裔(无疑构成赣人的大多数)可以利用儒家话语体系内部的天下主义和宗族主义成分,以比较和平的方式融入现存体制。无论是否得失如何评价,这是他们事实上选择的路线。

异质群体的时空距离如果相互重叠,解决冲突的途径其实是屈指可数的。无论历史还是现实,最成功和最常见的选择只有两类。其一就是通过战争、屠杀和强制迁移,保证某一种旧的认同。其二就是通过创造新的认同,包容和吸纳各种不同的旧认同。换句话说,如果苏格兰民族发明失败,结果不是高地人屠杀低地人,就是低地人屠杀高地人。苏格兰民族一旦发明成功,就能将内部斗争的能量引向整个殖民帝国和全世界,使后者体会到新生共同体的力量。宋明之际的赣人给东亚帝国和科举社会留下的印象,很像苏格兰人给大英帝国留下的印象。赣人科第之盛,莫过于宋明。中原残民日益衰弱和退化,怀着无力的痛苦,歧视这些攀附孔子苗裔的蛮族后裔。吴越士大夫渴望以尽可能小的代价,盘下暴秦和内亚征服者的帝国,同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猜忌自己最危险的竞争对手。王旦提出了著名的南人不相原则。朱子将王安石党羽的国家社会主义倾向归咎于江西人横说。宋明多党争,正史通常将赣人列为奸党。这说明江右士大夫既是新来者,又是成功者。天下帝国怀着解构特殊认同的固有倾向,因此无法避免衰弱和疲软的发展方向,对蛮族血性犹在的新来者,既歧视又依赖。

语言既是共同体形成的主要标志之一,又是共同体认同的主要依托之一。赣语的特征酷似英语,由征服者的表层和被征服者的基础融合而成。赣语以官话雅言为表,亻奚语蛮音为里。英语以法语雅言为表,撒克逊语蛮音为里。两种语言最初代表彼此割裂和敌对的两种社会,最后才随着共同体发明而融合为一种语言。《南史》记载了一则酷似《撒克逊劫后英雄传》的故事,将外来政权和土著精英的深刻矛盾暴露无遗。胡谐之,豫章南昌人,建元二年(公元481)为给事中,骁骑将军。上方欲奖以贵族盛烟,以谐之家人语亻奚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帝问曰’:卿家人语音已正未?’谐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顿成亻奚语。’”这样的传说到宋朝初年就不再产生,代之以嘲笑(和自嘲)江右人吝啬、抱团的新型故事,例如著名的腊鸡笑话。新时代的冲突发生在赣语和官话、客家话之间,亻奚语和赣语已经无法区别。明清至今的五百多年间,赣人的族群和语言基本稳定。明末海通以来,江右的相对重要性日益降低。赣区沦为吴越、南粤贸易区的粮食和资源提供者,社会趋于内卷化和贫困化。赣籍精英生产机制的衰退,致使赣人共同体在近代化转型的关键时刻软弱无力。

庚子以后,大清越来越无法维持前近代的多元统治体系。欧洲式的民族国家建构,构成东亚社会无法回避的门槛。除日本以外,各地精英大多未能达成建国共识。东亚二十世纪多历史充满血腥和动荡,这是重要原因之一。江右精英在二十世纪初叶风起云涌的建构运动当中,没有为自己的族群打好基础,预示了民国初年的厄运。江右的先天条件的确不能跟南粤或吴越相比,但未必一定不如同样远离海洋和贸易的产粮区湖南。裴士锋(Stephen R. Platt)论述赣人近邻的民族主义,命运共同体的愿景和共同的历史同样重要:湖南人有独特的历史,有共同的先祖,以及最重要的,有共同的历史命运。那是一种时强时弱的民族主义,弱时主张湖南人负有引导中国其他人步入未来的天命,强时则主张湖南人应该摆脱中国的束缚,建立自己的独立国家。蔡锷将湖南比做罗马帝国灭亡后的英法,杨度将湖南比做神圣罗马帝国瓦解后的普鲁士。江右精英的理论自信和行动能力,都不及他们的邻居。结果是湘军经常入侵和统治(包括江西在内的)邻居,一再驱逐其实为数不多的外来统治者。主弱客强变成了江右的正常状态,土著很少提出抗议。联省框架尚能维持的时候,赣人尚不至吃亏太大。赤祸如火如荼的时代,自身的软弱就变成了致命伤。江右相对于湖湘的地位,酷似东亚相对于东欧。红军在华沙城下领略的痛苦,在上海和广州没有重现,虽然共产国际的原始计划指向东欧,但自然趋势迫使他们转向秩序的薄弱环节。红军来自湖南,苏区却落到了江西头上。统治江西的湘军将领没有像统治湖南的湘军将领一样坚决抵抗,也是理所当然的。

苏区的红色高棉式统治,给无论贫富贵贱的赣人留下了可怕的记忆。他们暂时摆脱共产主义以后,变成了最坚定的反共分子,实在不足为奇。在基层干部的这种攻势下,一般民众在面临着公示丢面子的同时,还得面对乡村干部、妇女会员、突击队员、儿童团员的轮番动员。这种出榜公示与日夜不停的登门劝说所造成的压力,如果达到效果的话,是足以让农民甘愿自动进行公债票的认购的。而在扩红运动中,据《红星报》第54期的统计,从19338月到19347月,中央苏区的扩大红军人数共达112105人。若加上19332月后的数目,总共人数大约十七万左右。以中央苏区当时的人口二百五十万来说,这个征集几乎把能当兵作战的青壮年人口都聚集到了红军。(《苏区研究论文精粹》,主编 陈棉水,何友良 等 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第144页)拿上杭才溪乡来说把,共有2000余人口,在一次又一次的扩军运动后,只剩下壮丁7人,还要进行突击扩军,这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张鼎丞:《中国共产党创建闽西革命根据地》,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第63页)

从表中(1931年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暂行税则》,《红旗周报》,1932810日;1932年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暂行税则》,《红色中华》,1932714日;《江西省农业税税率表》,赵効民主编《中国革命根据地经济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第343页)我们可以看出人均收获量在四担至八担之间的居民,税率都比原先增加百分之四,但负担分别增加了百分之四百、百分之二百、百分之一百三十三点三和百分之八十。这一部分农民应该说占苏区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可以说,占苏区大多数的贫下中农要比富裕农民的负担增加得更多。(《苏区研究论文精粹》,主编 陈棉水,何友良 等 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第149-150页)““1932年,胜利县把推销公债的数目任务摊派到了每个区。相应地,在苏区的广昌县则提出:在青黄不接时······节省一部分缴纳公债谷子。比如每个群众每餐所吃的只要都省一合米不过二三口饭,另吃些杂粮······算起来五个月的时候一个人就可以节省近一箩谷子。而在鼓动群众多挑塘泥去肥田时,规定每个男子至少要铲三千斤草皮。对儿童下达的任务则是:每个儿童捡100斤屎肥红军公田。”“每个儿童节省10斤谷子、10个铜元慰劳红军。””(《苏区研究论文精粹》,主编 陈棉水,何友良 等 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第152-153页)

1934520日,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发布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人民委员会训令(中字第3号):地主应编入永久的劳役队,富农则应编入临时的劳役队。在直接作战的区域,在军事必要时,即在直接作战区域的近后方,地主富农可以编入同一劳役队内。在基本地区,则仍应有这种区别。在所有战区进行反革命活动的地主富农应就地处决外,地主的家产全部没收,地主家属一律驱逐出境或移往别处,但对富农则只实行征发其粮食与现金,富农家属一般仍可留在原地。征发的程度可由当时战争的环境和战争的需要来决定,但不得少于基本地区的征发量。在所有基本地区,对于地主家产仍然是全部没收,富农亦应开始征发其粮食。暂时决定每人五斗谷子。富农捐款的百分比应相应增加。除对于商店、停业、逃跑、操纵居奇,造成经济恐慌,以相应敌人进攻的商人与资本家的财产应全部没收外,目前应开始在主要市镇向商人资本家募集捐款,帮助革命战争的经费。(《关于地主富农编制劳役队与没收征发问题》,《红色中华.》,1934523日)

国民政府消灭江右共同体存续空间的决心,跟共产主义者同样坚定。他们遭遇的阻力同样不及湖南、南粤和西南。他们在短暂的统治时期,试图将赣南变成类似阿斯旺大坝管理区的国家社会主义模范。赣北离长江交通线太近,几乎变成了吴越的经济和社会附庸。无论如何,对日战争将这些经营的效果都破坏了。冷战爆发时,南京政府只把江右当成壮丁和粮食的大供应者。即使如此,切身的体会仍然足以保证赣人的顽强抵抗和大批流亡。保卫古宁头的胡琏部队,大部分是在江右重组的。十二兵团的口号是:一甲一兵,一县一团;三县成师,九县成军。江西的土改运动和镇反运动特别残酷,再次证明了丧失自卫能力的共同体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宋明以来凝聚江右社会的儒家宗族,从此退出历史舞台。残余的居民都是穷人和散沙,不难任人宰割。极权主义退潮以后,东亚各地都出现了小共同体重建的迹象。赣人能否有效地利用机会,避免重蹈覆辙,犹在未定之中。赣人的精英,尤其是自由度较大的海外精英,对父老乡亲的认同度和责任感,将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未来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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