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侵略者對贛地的天花板犯下的最大罪惡有兩條:自衛權的剝奪與司法權的誣蔑,前者本質上屬於民族層面的閹割,希望被害者忘記曾經的獨立身份,開開心心地扮演好帝國內預設的角色,販奴與科舉不過是自衛權喪失后的不同側面;後者則是在行政術鞭長莫及之時之處的一種統戰手段,本質也是取消被害者的獨立性,只有完全喪失主體意識的民族——假如還能稱為民族的話,才會完全喪失自治能力,帝國的成文法高級,鄉間的習慣法野蠻,無非是自古以來的一貫騙術,皇帝遺憾地表示無法親自動手,真誠地希望說服你自己閹自己,如此而已。
天花板的意思其實是自組織之間窮盡博弈可能後,後人總結的拋物線高點;天花板打擊的意思是,以對待客體的方式肆意干涉組織群的進化方向,列寧主義暴明有理由鄙視社會主義陋宋不夠科學,然而對於贛人來說兩者都是一樣的。在暴宋以前,贛人的自組織依舊發達,秩序洋流的輸入過少、南夏的演化壓力不夠,都是天命的分身,只能承受;在暴宋以後就有足夠理由都怪中國人和大一統,不能忘記所有的贛人英雄都有本該更健全的未來,觀文殿學士文天祥本來是興道大王陳國峻,汪大淵本來會是泉州穆斯林的同儕而非書記,章潢本來應該代替利瑪竇北上傳教。想到這一點才能真正明白中國的可惡之處。聯想到後者在中國一貫的壞名聲,又可以證明,得到中國人的惡語而非讚頌,顯然只會更好。
征服者的信用記錄就明顯比毀滅者要強,證明蠻族性格和階級出身的確是穩定預期的保障,暴清在二十世紀初期的表現已經證明他們失去了蠻族的武勇,然而他們的無賴性格仍然大大低於同樣士大夫環繞的豬家,在這樣的背景下,贛地迎來了近世以來,最接近自身天花板的一刻。
同光中興是滿人的體面退縮,直接決定了滿洲君統至今不絕。宗室和土豪公開競爭西方代理人,贛人在這場遊戲中後知後覺,被盡佔先機。劉于潯時代贛人的驕傲、商幫的臨時議會萬壽宮如今已明顯落後——依照慣例,這裡仍然是議事場所,只是演員的代際更迭越來越快,重慶士紳齊聚會館,之後就是袍哥大爺與紅軍齊聚會館,這種略顯諷刺的畫面毋寧說是組織層次與整體環境先揚後抑的標誌。
贛儒的代表劉于潯有如門閥的代表陶潛,共同目睹了舊時代的謝幕,以後,更年輕的冒充者就只有騙子和無賴了。對於歐陽脩的繼承人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但對於陳繼周們的無疑是拯救。劉氏的中洲局啟發了更多理論水平不夠的宗族土豪(他和曾國藩本來已經是儒家中的“實務派”了),同姓聯宗成了最初的折衷選擇。新建王錫藩在《合修大成王氏族譜小引》中表明 “今日之世界,一群力競爭之世界……合群則力強,離群則力弱……自前清康熙間大修以來,年逾二百,世曆十余,丁則愈生而愈多,支則愈分而愈遠……如不重修大譜以聯合之……受人欺虐者不知幾何也”。
這是新時代的真正宣言,贛人終於能自豪地宣稱宗族才是第一個祖國。這是義門陳流放的反向事件,標誌著贛地的自發秩序終於加入了新層次的actor。進化的秘訣在於,actor的增加本身又會刺激舊組織的變革。異姓聯盟是對同姓聯宗的模仿,兩者與其說存在競爭,不如說都是對大宗巨族的反制,後者的合法性在巡撫和總督的加持下,曾經能一方獨大。同姓聯宗是弱勢小姓的跨地域聯盟,異姓聯盟則是同姓小村落的跨地域聯盟,兩者的成立一開始就突破了儒化時代的天花板——如你所知,這種聯盟一般只能在勤王時出現,因此也註定越來越少地出現。
無論如何,聯盟的出現是宗族組織層次複雜化的最好表象,贛人無疑拿回了久違的自衛權,也部分地取回了鄉治的司法權。《民國初元南昌紀事》記載,南昌縣18個鄉鎮的前後兩屆自治會的領導層中,只有一個鄉的領袖家族完全更迭,其他17個鄉鎮則半為家族完全未變,半為統治性家族2-3家未變而其餘家族改變。說明宗族的政治德性足以保證鄉治政權的保守主義性格,同時不妨礙歷史記憶阻礙新的共同體博弈訓練。
大宗、同姓、異姓在大體劃分勢力範圍后,紛紛將南昌的國會代表作為自己的助力,將鄉治的既成事實合法化——假如說贛儒仍然留有值得紀念的遺產,“貧采邑而自肥”的變體——偽國會主義無疑是此中翹楚。民國後期進賢的“北區和平同盟會”,利用國民黨與日本的戰爭空隙,迅速恢復了國民黨一度侵佔的基層組織,他們的章程無疑證明了他們的合法性:
一,本會以共謀生存、相互協助為宗旨。
二,本同盟之各村同盟之後,不得互相侵犯,爭長竟短。
三,對於本區政治事宜,義務同盡,權利同享。如遇有不平事情,應向本會報告,設法交涉。
四,如有人向本會報告,繳納開會會費豆子二擔,由本會負責向對方調解,如無調解之可能,則宜共同負責抵制之。
五,各盟村之糾紛,本會調解無效者,由禍首繳交特別費豆子伍擔正。
六,本同盟之甲村與乙村如發生糾紛,本會開會調解,由報告村繳交茶點費豆子一擔。
七,同盟各村落必須遵守本會一切裁斷。
八,對同盟內各村落,每十戶應購買步槍一枝,五十戶以上應購機槍一枝,限本年應購足,報由本會點驗登記之。
九,本同盟被外口口,本會調解無效時,一切抵制之人力及武器,應由本會攤派。抽丁及武器,共需之衣食及一切所需,由本會負責統籌辦理之。
十,本會遇有外患時,人力財力武器,應向各村負責人索取之,不得藉故推辭。
律師、軍紳加入士紳、團練的精英階級,一是贛儒和土豪借殼上市,另一方面則是會黨和豪族合法加入統治階級。江西民報載:“萬埠街自治會紳商集議自行組織民團,擬選洪江會中義勇者二十人編作兩排,設一隊官以統之,所需款項由本地紳商擔任,絕不苛派。聞已擬程,呈報軍政府內務局並民團總局備案矣。”“三湖、永泰二市洪江會自改設民團後,會中同志皆謹守範圍,以圖保全名譽之計畫,並在各該市設立局所,以保治安。聞該團經費系就警局向有之鋪捐、新收鵝鴨等捐集合而成。”儒家社會不能允許會黨的紀律、蠻族的武勇、贛儒的教育在一個共同體內同時存在,但隨著天花板壓制的撤除,贛地諸組織得以自由競爭,我們看到的民團化,是各團體的健全化。
共和主義不能修補兩個民族的矛盾,伊拉克共和國不能在議會解決庫爾德人問題。但江西議會就能彌合士紳與會黨、土與客的血海深仇,說明諸贛自古以來,不用特殊說明,所欠唯時間淬煉而已。淬煉成敗,在於恩典,失敗的教訓也許比成功的懈怠更重要。贛民族形成受阻,證明中國之害甚於贛德之醇,拉美之土豪自決,留待民族自然生長模式,不甚適用。
宗族起源於暴宋第一次自絕于世界秩序,本質是一種防禦行為,囊括了書院的生員俱樂部、半儒家的豪傑地主、半蠻族的寨主、酋豪、在帝國衰微的時期甚至包括鹽梟、商團和會黨。中國的侵略使他們的聯繫切斷了,斷絕了他們自發產生合縱連橫的可能,但群山的庇佑仍然減緩了組織資源耗散的速度。平原區即使早已陷入內捲化,也不妨礙群山旁的凝結核保存歷代諸贛的遺傳密碼,等待合適時機破繭而出。近世百年,我們同心守土,證明了贛人的政治德性;如今的我們,只需要贛地本位的敘事,隔絕支那,用民族的保護膜根絕支那的戕害,就能重回民族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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