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孤独的幸存者陶潜

陶公渊明在历史上被抽象与扭曲的程度,吾国史三千年未有,也许只有文天祥可比。两者的不同在于,后者的国有化与符号化年代太近(至少最近的一次是这样)、目的太明显,聪明人和狡猾者都不难看破;渊明成为支人文化中隐士的代表符号,则年久日远,由于士大夫阶级的整体消失,后人无法理解隐士崇拜的内涵,怀着乡民对修女的信任,全心全意地拥抱了这个图腾。既然士大夫都说,渊明是比夫子们更高洁的存在,那么无妨就相信吧!很少有人记得,蜀人苏轼与赣人(是真赣人,不是干越人,也不是溪人)欧阳修、黄庭坚在对渊明形象的第二次建构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而他们的单相思式的唱和又夹杂了多少的一厢情愿。

何其幸也!莎士比亚的粗鄙浇灌了英格兰;何其幸也!薄伽丘的尖刻点亮了意大利;何其悲也!何其悲也!吾国最敏锐的心灵被不肖的后人曲解!最可叹的才华被异族重新定义!深邃浪漫的文学遗产被篡改和污蔑!在士大夫眼里,他是逍遥的孤忠者;在汉学家那里,他是放纵的逃避者;在索多玛的僭主心中,他只是个懦弱的傻瓜!我们有必要愤怒,任何一个哪怕只能粗通陶诗的赣人都该为先祖征讨这份正义;然而我们更有必要思索,是否我们就能——比起趋之若鹜的外人——更加了解这颗敏感而矛盾的心灵呢?他的时代风起云涌,远比尘埃落定的今天更充满试炼,吾辈的志士尽可以骄傲的说,守土爱邦,素来是吾民的秉性,这有助于团结吾辈的精神,却无法抚平吾辈的良心。如果我们心平气和,暂且忘却千年以来的劫火对吾民的锤炼,回到那个鬣犬扣门前的天真时代,才能更好地理解赣地最伟大的诗人。

渊明的一生充满了表面平淡,内里波澜的悲剧美,天人交战发生在他每一天的生活中。这是源于他的家族构成。渊明的曾祖是拯救了江东拜占庭的陶侃,他的威名尚在,武功却没有在儿孙中流传,这是出于侨人的默契。陶侃身为溪人,世奉天师道,而以武功出身,在流觞曲水的侨姓中显得极其突兀,他们聪明地铲除了武威卓著的陶称,放任陶夏陶斌自相残杀,只留下好文的数脉。他们对人事的控制权非常自信,相信这样就不会再有威震荆襄的陶氏男儿了。他们的估计完全正确,拳健善斗的族人对少年渊明并未产生应有的影响。但渊明长成后,偃武修文的取向却不能完全归因于侨人,他父亲早逝,家道中落,教育的责任完全落到母家。

渊明的母家与华夏的距离更近。孟嘉是他的外公,祖上事吴,并非望族,从流传下来的落帽典故与同僚评价看,他处事敦厚,内心机敏,而又善于隐藏感情。世人称之为“盛德”,又“有隐士之风”,说明他清楚自己的局限,并不奢望位极人臣,门客几希可以解释为清高,也可解释为无足轻重。孟嘉晚年入恒温幕府后,常径自外出痛饮,至夜方归。外人眼中的老好人脱下面具后的模样,对家中的儿童影响更大,渊明成年后纠缠的仕欲,与此大有关系。

在进一步进入渊明的人生之前,我们需要暂时停下脚步,同时还原渊明儿时真实的家境。按照渊明晚年的自述与友人的记叙,渊明家中应该是一如既往地赤贫的。我们愿意相信渊明,只是需要指出,参考的不同往往得出天差地别的结论。与曾祖“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相比,自然家境艰难,然而鲍参军一世努力的终点仍为渊明所嫌弃,士庶之间,浑然天隔。假如我们用科举社会能够振兴族学的赣儒来理解渊明家族,仍然是委屈他了。他所在是士族处于以下尴尬的地位:从家世来看属于中等士族,从族属来看却属于异族;从侨人的期望来看本应结寨报君,但侨姓的判决让他只能寄情诗书。

少年渊明的生活无疑是幸福而无忧虑的,“弱龄寄世外,委怀在琴书。”即是孟氏的家风,又是渊明天性使然;“猛志逸四海,无乐自欣豫。”表明渊明儿时即展现了天分,因而受到家族特别的宽容,但与同等士族子弟的交游不多,因此热情而天真。孟氏家学让渊明憧憬着华夏门阀的荣誉,为他此后的郁郁埋下阴影,纵然如此,溪人的天性依旧顽强地埋藏在渊明的心中,“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自游。”这不是门阀子弟谈笑间灰飞烟灭,“不发一矢,贼众自灭”的自我欺骗,这是“君子死知己,提前出燕京。”的信任武勇。《闲情赋》的炙热真挚属于初生的族群,他们无法体验肃穆与克制,不是因为生性放荡,而是因为对生命,对爱情的体味仍然由性之所发。南朝绮丽的宫廷诗同样缺少克制,原因却正好相反。昭明太子在对渊明的第一次国有化进程中,大为欣赏他的隐逸,却唯独对《闲情赋》一篇耿耿于怀,这不是腐儒对天性的憎恶,而是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两小无猜的嫉妒。

毫无疑问的是,两个灵魂生活在同一个躯体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感受的。假如说渊明的早年能够克制住分裂的倾向,那是因为他壮志勃勃,天然认为世界帝国的舞台就是为自己预备。陶侃早年的经历使他能够正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而他的溪人父老也甘为陶家的后盾。渊明进入仕途时缺少了陶侃与孟嘉的练达,却依然天真。他第一次就任江州祭酒,但自认家世高贵,旋踵即去;第二次、第三次就任恒玄、刘裕参军,然而华夏暮年的相残立马让他吓破了胆;他去意已决,最后一次出仕与其说是为酬少年壮志,不如说是向陶孟家风做最后一次交代,八十天后,他留下五斗米的辞言,欣然归乡。

假如隐士也有一份履历的话,出仕的十一年无疑是他履历的污点。未出仕的渊明是天真的,初入仕途的渊明是激昂的,而入仕一久,隐者渊明就撕咬着他的内心。假如我们刻意忘却他的身世,确实无法想象他的思乡之情从何而来。冈村繁啼笑皆非地斥责渊明不求上进,确实冤枉了他。桃源老幼、羲皇先民的原型,真的是渊明浪漫的虚构吗?浔阳故郡,溪越父老,渊明真正的族人从小环绕着他,“悉如外人,不知有汉”的同族,更是隔山而居。他生于斯,长于斯,思念的不是同胞,又是谁呢?

隐士渊明胜利了,他终于决定抛弃仕途,归园田居。父老的热情与美酒让他熟悉、沉迷,他又回家了,溪人的游子总会回家的。可是这一次,渊明再一次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矛盾中。贫贱与富贵的辩题,自然是锦衣玉食的门阀子弟未曾体验过的,然而渊明坦然地接受了——带有讨价还价的诚实与机灵,但最后依然接受了。可是,生与死呢?人之生也为何?死也为何?他的余生不停地质问自己。

如果生来就是为君王报效,那么他算什么呢?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他无法解释融入族人的归属感,只能求助于神话,称他的父老都是尧舜时期的先民,如果人人都像他周围的族人一样安于故土,也许天下就不需要贤人来治理了!渊明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中气不足。宋人、齐人的神话最初是为了民族的霸业张本,最后越来越不能见容于天下帝国平庸的话语体系,成了剪贴簿式的珍玩。渊明自然知道,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解释朴素的心声,甚至不知道他的建构道出了自己远未意识到的真理。

溪人在陶侃崛起后的数百年,除去族群名称的篡变,一直生活在部落秩序的统治下。“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是诸葛恪以来不纳王粮的独立;“俎豆独古法,衣裳无新制。”是古老风俗千年不易的骄傲。部落的治理是困难的,因为习惯法尚在,组织资源雄厚;部落的自治却是容易的,自由民如果不能对自己负责,就不叫自由民了。华夏暮年的郡县早已凋敝,连理应充满尚武精神的前线殖民点也文弱可欺。浔阳、豫章向来不能自外于改朝换代的洪水,但海洋般拱卫的溪族却安然于每一次的兵焚,依靠的就是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的自治体制。他们当然更接近尧舜先民,远过于尧舜的不肖子孙。

倘若渊明得知族人的武勇与忠信在日后将威震华夏,应该会内心稍安。然而他既然皈依了华夏,就只能用外人的语言解释熟悉的情感。“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他往往真意了然,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晚年的贫困与族人的救济让他在理性上逐渐接受了自己的选择。但更严酷的拷问随之而来。

死而为何?人死之后,世界将怎样安排他呢?淳朴的族人说,祈祷吧,仙人会守护你;聪明的道友告诉他,修炼心神,自然能到化境;儒者说,万民的纪念,就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佛者说,万物各有位,万事由因果,安于天命不仅是逆来顺受,更是遵循天地的道理。在华夏湮灭的灰烬余热未消之际,秩序的输入马不停蹄。他的族人和家人继续虔信古老的天地之道,他的上司沉醉于玄理,他的隐士朋友皈依佛门,儒学的衣钵从未如此危险,但暴起的寒族和北地的蛮族依旧跃跃欲试。在上述的各种选择中,渊明继续地逍遥,他不像他的先祖,因怀疑而相信;不像他的同胞,因虔诚而相信;他太像文艺复兴的哲士,因诚实而什么都不信。他属于哪一派呢?孙吴的熟沃已然荒芜,他是青黄不接的最后一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写就献给自己的《自祭文》,荒谬中带着庄严,自我之后,再没有我。

他是玄雅之士中最后一位先王的欣赏者,他是寒门武夫中最后一支贵族血脉,他是华夏回光返照时最后一位不肯同化的蛮族,他是佛理席卷的洪流中最后一位古老信仰的拥护者。千年的黑暗间很少有人能懂得他的疑惑与孤独,他是幸存者,在不能理解他的族人与夏人中,孑然地凝望着飞鸟划过的天空。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