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虔州近代史略

虔州儒化,始於明中期。在此之前,僅為鬆散部落,以“不知有宋”自豪,每嘗末世,便以盧光稠、陳繼周為代理人,興兵保境,視山北為峻途,贛外為異鄉。王守仁入侵南贛,有如宋人入侵贛北,為儒學宗族形成起鹵水之用,崇義之名,即強暴之恥辱,刺激風水名家轉型科舉儒生,一如北人之奴役刺激歐陽家發明祖先。然而宗族依舊發源于風水家族或部落,正如贛北儒生晚於天師道、禪院,親疏之別,由此可見。

儒化最盛處,出於贛、寧,仍為北人殖民與贛人宗族交接處,虔州儒家一開始就帶有強烈的怪力亂神色彩,王安石肯定不會把他們稱為同儕,劉于潯雖然與他們做的事情大同小異,大概也需要場面上斥責他們蠻風未脫。真正的虔州認同同時容納了萬靈論信仰、族神崇拜和儒家外殼,是虔人宗族豐饒的體現,北人只能綏靖這些風水家族,他們像張天師的教團一樣無可爭議地是這片土地的主人。虔州儒化的高峰在清末大亂,魏禧是虔州士人真正的精神領袖和文天祥的當然傳人,想到五百年后,陳繼周的子孫能夠接過文山衣缽,他們自然驕傲得無以復加。

虔州士人處於儒化拋物線的上升期,覺得自己身兼文明人與蠻族的優點于一身,同時鄙視山北的腐儒和山南的蠻子。然而,山南的蠻子不再是大海隔離的邊疆,粵東、閩西的梅、汀兩州的客民遷入,作為海洋文明的二傳手,帶來了新物種、山地開發的技術、更強大的宗族組織模式以及戰爭技術。模糊的客家認同混雜了武士的驕傲與初民的謙卑,將更年輕的文明血液注入虔州認同中,土客衝突盛于清初,三藩反清是虔州碎片化的最佳時機,然而機會隨著東亞碎片化可能的消失而消失了。其後,土客在科舉框架下衝突,武裝衝突並不稀少,但層次卻大大降低了,客家認同逐漸混融于古老的虔州認同中,表現為土族的收族和客族的聯宗都指向土客界限模糊的方向,新虔州民族利用儒化話語凝聚人民,精英層面的地域認同的成功,以擠走同生態位的民族認同為代價,一開始就沾染了文治主義的軟弱。

清後期的太平軍入侵,揭開了這次不成功的發明的傷疤,一方面,土客的精英合力殺賊,將壯烈事跡續寫上家鄉的縣志,這是他們想象中讓榮譽長存的石碑;另一方面,底層的會黨與教團由於儒化日漸成熟,失去進入精英階級的機會,將認同轉向別處,他們不一定認為自己與太平軍同文同種,但卻執意要報復驕傲的族人。太平軍之後,東亞日益碎片化,土客矛盾轉化為儒化精英與半儒化宗族的矛盾,雙方以天下秩序-地方秩序的坐標為衡量,自動選擇了理論意義上的先祖,其中意義,比較像元代贛地的儒-蓮戰爭,或阿拉伯、科西嘉的家族仇殺。直到紅匪入寇,吉州、贛南的土客分野仍然體現于文化,紅匪有諺:土家的幹部客家的槍,即文化認同先於種族也。即使如此,土家匪幹仍以共產客家團練、客家紅匪仍以抄沒土家糧倉為入黨后第一要務,為此土客紅匪暗生齟齬,幾至火併,說明虔人之認同仍然指向鄉邦,而非匪黨。

東亞的碎片化,傷害了儒家式的跨地域精英認同,卻開啟了更豐富的生態位,商幫流動開啟的贛地級許遜認同、文化(而非種族)意義上的土客認同、更廣地域下的新宗族發明、包含在“民團”語義下的新型社團認同,將贛地的組織層次豐富了幾個等級。在不到五十年的時間里,改變了虔人,乃至贛人的祖國認同。宗族-民團-會黨第一次在同一層次競爭,大大加快了虔州的演化速度。虔人被文明復甦的季風吹拂,立刻煥發新生,他們文武雙全,在贛地的議會政治和軍紳政權中都發揮了遠超比例的作用。

然而巨人之戰的判決終於降臨在虔州土豪身上,他們無論如何整合虔州的資源,都無可奈何地發現自己成為周邊勢力的犧牲品,黃鎮中代表的土豪的決斷,用鮮血將“虔人治虔”的旗幟插在翠微峰頂,他們拒絕了熊式輝的招攬,提出除非徹底的自治,熊氏假意的小一統也無非是蔣氏的翻版而已;肖家壁、羅普全開啟了全新的認同模式,有剿無類,不是鄉人對侵略者的反擊,而是生命對死亡的反擊,剿匪凝結了土客,遠甚於當年的太平軍,而這一次的凝結則是民族意義上的。至此,任誰也不由感歎,虔州人的自由精神從未如此閃耀,他們驕傲的獨立宣言一向由侵略者的血書寫在山川的書頁上,在贛地自衛戰爭中,他們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直至高高的山崗上再也聽不見微風刮來他們的歎息。

此後五十年,虔州人重複了黔人和滇人的貧困,加害者甚至把正室的名分加到這位最初受害者的身上,讓他受盡了人類可以想象的所有羞辱。虔州人在此等貧困中,仍然不負贛地之光的美名,他們從未逃離家鄉,而是默默地積蓄實力,重建贛人熟悉的細胞共同體——宗族。紅匪搭上羅馬秩序的便車后,他們溝通贛北、南粵,重新獲得了活力,沉睡的巨人遲疑地選擇自己的名字,羅香林以來,客家人熾烈的民族主義有如涓流一般湧入,佔據了生態位,土人老客,客人新客的神話,像百年前的收族發明一樣,再一次凝聚了虔州人的認同。他們從未忘記,自己是贛地的柱石,贛人自由最後的堡壘,在黎明的寂靜中,虔州勇士在等待。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