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陶侃与东晋末年的江右诸越

鄱阳人陶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江右人”,他仍然生活在百越的年代。江右在汉初的传奇吴芮早已仙去,曾经的百越盟主背楚归汉,赢得了班氏与后世儒生忠君不二的溢美,却无法反映真实的格局。赣粤的梅岭传说暗示,大部分江右越人的选择更像他昔日的部下梅鋗,或是安于故土,或是继续迁徙,无意改变自己古老的部落风俗。诸部的存在排除了行政机构建立的必要,使他们被幸运的遗忘,没有遭受闽瓯粤诸越在襁褓中的灭国之难。其后四百年,像江南其他越人一样,江右诸越与点缀于南川的贸易站式定居点相安无事,即使在新莽的大乱中,也无法感受到中原崩坏的压力。

直到孙吴得国,和平终于结束,淮南、江右、三吴的越人争相起事,贯穿东吴兴灭始终。孙氏将江右从汉末一郡二十五县增至六郡五十八县(基本奠定江右今日行政区划),以宗室为太守,武臣领剧县,意即在纳降越为兵士,补羸越入部曲,前后历经六十余年,无日不战。上缭壁不与客军斛粮,彭帅寨倾族三抗孙吴,与布立吞人、日耳曼人抵抗罗马将军并无不同,尤突寨游走于曹魏、孙吴之间,更暗示了江右此后从未再现的城邦路径(山民逃避列国料民而群聚,合纵连横力保中立而至形成宪制)。但诸葛恪的出现,将均势打破。诸葛氏以名法传家,他西方的族叔满足于压榨蜀地软弱的编户齐民,无意也无法经略孟获骁勇的族人。三吴门阀心满意足地将权力关进了笼子,并不担心名法之治落在他们头上。笼中饿虎依然时时北顾,于是孙氏-吴姓与客卿诸葛氏的联盟将意兴阑珊的目光投向了各地的蛮族。诸葛恪“分内诸将,罗兵幽阻,但缮藩篱,不与交锋,候其谷稼将熟,辄纵兵芟刈,使无遗种。旧谷既尽,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无所入,于是山民饥穷,渐出降首。”“绝其汲道,困其刍粮”的游戏在夏人的屠宰场早已司空见惯,“不战而屈人之兵”在项王败死后的黄昏时分,甚至能引起残民涕零感激,然而好武习战,高尚气力的诸越无能领教,甚至无法理解这种全然违背武德的无双妙计,丹杨的越人遭受重创,江右的越人也因此沉寂。在越-吴战争的最后二十年,鄱阳彭氏、余干洪氏的荣光不再。

然而赣北的群丘广泽,再次庇护了她的子民。(赣南群山的庇护,尚需等到偏执的明儒教士自赣北南下。)终孙吴一朝,绥靖越人的努力适足以刺激,而不足以削弱越人原有的部落组织。每至王灵不顾,总有越部携夏人同道隐入高林,“升山赴险,抵突丛棘”,以致终南朝五世,为经略越人而设的江右新郡,全郡不过千户而已。复归山林与河岸的江右诸越,恢复了除与夏人互市,不知有他的旧日光景。他们再次登场,还需等到三百年后,陈朝的黄金年代。

部分越人选择留下,他们逐溪而居,被南下的北地名士蔑为“溪狗”,他们一向是浔阳口的忠诚水军,钓矶仓的耕战良民。孙吴时期的地方官顾邵像同时代的吴姓儒生一样,生来即负天主教士-印第安征服者双重使命,在任豫章,设乡校,宣五经,虽然真诚地痛恨本地的巫鬼淫俗,仍然不肯屈尊迂贵,亲自毁禁俗祀。他骄傲地相信,先王之道,就是“修文德,来远人”。春秋的骑士精神失传了,先王的天下大同却深入人心,日后江右的夏化越人登上舞台,依旧愚钝地相信三代之治。

280年,晋灭吴,此时,据上一次越人反抗已有十余年,江东武夫后继无人,三吴士族时时婉拒晋庭,同时继续对荆江故地施加影响。无论如何,天下再次一统,晋室虽得国不正,却真正代表了东汉以降士族共治的共识,天汉的荣耀与和平似乎再次不可避免,在这样的平静下,陶侃的故事开始了。

陶侃的前半生是为《孝悌传》准备的,父陶丹曾为孙吴牙门将而早死,母湛氏严而有德,训斥儿子不贪公物的事迹得入《列女传》。吴亡后,陶氏一族举家从鄱阳迁至浔阳,前者历来是吴芮的族地,后者却是周瑜的渡口,求仕之心,因此可见。

改朝换代没有改变江南的政治生态,荆江之地的基层职位历来被吴姓把持,外人无从置喙。表面上,入北为官的大门已经打开,但南北士族自有心结,二陆的同侪痛恨伧鬼的排挤,王谢的同侪鄙视貉子的浅薄。然而吴姓从来不曾反对朝廷的征辟,他们毕竟是东汉经学家的后裔,失去孙氏武夫的保护,换取帝国的永久和平,似乎非常划算。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会像飞蛾扑火一般举家迁洛为官,给冒起的新人留出位置,新人的位置是否会留给溪狗们,非常可疑,但时间总归不站在陶侃一边。

陶侃在乡里积极结交士人,终于得任县令,在任期间,事必躬亲,待长官如事父母。求仕之迫切,只能引起清流的鄙薄,类似的行为发生在大族中,就会有损门风,名士耻于为伍;对于陶侃和他的同类来说,却是除(乱世中)举族勤王外,(治世中)发迹变泰的唯一出路。《孝悌传》的故事到了尾声,少不了“皇天不负”的情节,陶侃年近四十,终于小有贤名。举为孝廉,上京拜访名士。司空张华惊异于陶侃对轻视的安之若素,并不知这是他前半生的必修功课,而不是羽扇纶巾、喜怒不形的同类名士风范,因而大为赏识,举荐为郎中。进仕的资格并不保证仕途的显达,陶侃只能从亡国支庶孙秀的舍人做起,虽为寒宦,并不失为好的起点。三吴士族已经听说这位异族寒士的美德,洛阳的经历虽不至显贵,日后回故乡的幕府任要职,似乎可以保证了。《陶侃传》即将以“后迁XX,官至XX,卒于任内,士庶无不至恸”结束。这时,地质板块运动给庚子年进宫的陶侃开了一个人生最大的玩笑。

从刘彻到曹操,内迁蛮族的竞赛即将进入赛点,司马氏罢州郡兵后,这些内附的部落无可争议地成为各镇最有重量的砝码,谁能争取他们的效忠,谁就能在朝中取得最大的话事权。在终局的序幕,洛京暂时的胜利者赵王司马伦与他的盟友孙秀以废贾后开始,以成就长沙王司马礒入洛结束,开启了下一轮循环。陶侃过早的离开了这场游戏,没能看见永嘉的大乱,毫无疑问,他的官职太卑微,不值得清算。但京都的乱象,无疑给陶侃深深的冲击,即使是资质平凡的庸人,也无法不注意到,八王起兵时,无不以忠勇神武,入洛后则一变为新的佞臣和下一轮讨伐对象。靠近权力中心的北庭士族早已习惯党争的游戏,像罗马元老一样各怀鬼胎,相信王道等于且只等于自己派系的胜利。外人是不难看出其间的讽刺意味的。陶侃南下继续担任县令,但不久即弃官归乡。异族的田舍郎仓皇逃出曾应是王道乐土的礼乐之地,对王道的信仰终究抵不过晚期帝国昏聩的现实。

陶侃再次入仕是阴差阳错的结果。也许是陶氏的男儿已经长成,也许是前半生的信仰太过重要,一旦破灭,人生再也无以为继,陶侃突然记起自己的出身“俗异诸华”,族人“拳健善斗”,随即兴族结寨,有意勤王。此时,北方诸王正以五胡为主力互相攻讦,南方酋领、吴姓寒族时时暴起,北方群坞的豪族尚未大规模南渡,情形并非不像侯景之乱后的江南。两者路径走向大不相同,就是因为此时尚有陶侃之类的夏化蛮越,以倾族的精华,力保国祚。他们北方的同类匈奴刘氏、羯族石氏与汉魏长期接触,早已掌握了世界帝国的秘传心法,知道三代之美,仅为文宣,晋失其鼎,能者居之而已。从此,末年的剧本几已定稿,忠君的蛮夷,早熟的滑夏竞相争伐,儒学大族得以从容鄙夷前者,却只能卑微归附后者,至于七雄五霸骄傲君民的后裔,沦为看客已久,在绝望地自保(如果还有足够组织资源自保的话)中,等待胜利者的判决。

在此之前,孙吴八十年的浇灌迎来了短暂的丰收,陶侃一族和他的亲家周访一族就是这轮播种的最大收获。303年,义阳蛮张昌聚众起事,荆襄庶族为逃戍役,莫不归附。这些庶族早年地处三国接壤,知道王道不及边郡的道理。他们如果有幸在某次家破人亡后被允许回迁内地,就会由衷感激,如果不幸继续留在边郡,只会被交战双方反复经略,被定性为兵为民或为贼,都在双方将领的一念之间而已。张昌虽然夏化已久,毕竟比华夏名将们讲信用,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张昌得到他们的支持,得以复进江夏,裹挟更多犹疑不定的庶族。稍后张昌扶傀儡称帝,称汉后,置百官,证明了这些庶族已经把张昌的族人稀释到无关紧要的程度。

南蛮校尉刘弘临危受任,仍然受制于张昌的流民大军,陶侃此时加入刘弘,在官军即将倾颓时,率众击败张昌,“纳降万余”,将迟来的命运加于这些荆襄庶族。陶侃随后被举为江夏太守,坐镇荆东,完成了从“印第安同盟部落酋长”到“荆东自治兵团盟主”的质变。以至于两年后陈敏自立,已经有人担忧陶侃如有二心,则荆门不守。在夏人看来,起兵勤王,割据自立,不过是同一种行为的不同表述,他们绝望四顾,对蛮夷强豪的表白,即渴望又狐疑。陶侃以子侄为质,赢回了夏人的信任,证明他已经完全适应这种微妙的游戏,他随即击退陈敏族弟陈恢的零星骚扰,恢复了荆州名义上的和平。这时,母亲湛氏病故,陶侃回乡守孝。

守孝归来的陶侃,发现世界已经改变。307年,永嘉之乱祸起,诸王身死,江北将倾。后来的晋元帝琅琊王司马睿坐镇建邺,在东海王司马越指使下,牵制淮南方镇,收编江南诸将。江州太守华轶不从,司马睿遣将讨伐。陶侃此时已接受司马越的册封,但仍然拒绝攻击同属朝廷任命的华轶。陶家的智将陶臻苦苦劝告,并不能使陶侃投入早先厌恶的党争,亲家周访加入讨伐的大军,彻底断绝了陶侃只忠于朝君的一厢情愿。陶侃无奈地宣布中立,江州西门由是大开,华轶随即遭周访击败身死。陶侃向来恩仇必报,而华轶曾有提携之恩,不能报恩,反致其死,肃杀的政治气氛从北地蔓延到江表,大大刺激了陶侃。其后数年,他拒绝参加任何派系内斗,专心肃清通商水道,与荆江蛮夷互市。夏人的父母官与民休息,大都重农桑,免赋税,相形之下,陶侃的选择暴露了他的出身,考虑到他从小就生长在夷夏互市,各惠其族的环境中,贸易站长的身份转变极其自然。

巴蜀流民齐聚荆湘,共推蜀人杜弢为主,据湘州,江南再次动乱。这次动乱与张昌之乱大体相同,过程却一波三折。陶侃击败了东袭武昌的杜军后便不再出击,将精力用于防备荆西崛起的新势力。接着,割据荆西的胡亢、王冲开战,将胜利的废墟留给强族杜曾,杜曾世居荆州,素有武夫盛望,无意仅以一郡太守之位受陶侃节度。出于先发制人的夏人战争法则,杜曾假意应召,然后以骑兵闪击陶侃。越人擅水战而不擅骑术,陶侃大败,靠部下朱伺力救,得以水路逃生。荆州东西对抗的大幕因此拉开。

周访驱逐华轶后屯聚故乡浔阳,作为出身可疑的越化夏人,周访一族构成本地唯一可用战力。江州向来以贡道为先,军力不济,石冰、陈恢入江州如入无人之地,所以对杜弢的大军周访反而更加积极。他与杜军于豫章、庐陵、南康三次大战,终于净逐客军。但南川各殖民地从此萧条,司马睿君臣重建江右诸郡时,刘渊、石勒前事历历在目,于是心安理得的摒绝了料越为民的政策。这个策略如此有效,直到第一华夏灭亡,第二个刘渊与第二个陶侃都不再出现于江右。其后百年,江州除水路中转,军粮囤积外,不再有其他功能。复兴的种子,埋入厚土。

攻伐各州失利后,杜弢据湘州乞降,晋室无力亲讨,欣然接受。但江表诸将出于忠君抑或忠兵,依然攻伐不止,杜弢怒而再反,于是诸将更加名正言顺。杜将王真与五溪蛮联盟,顺流直指武昌,意图截断官军水运。禁脔被触使陶侃重新投入对杜弢的战争,而五溪蛮的背叛令陶侃直至暮年仍耿耿于怀。贪图腐肉的鬣狗引来居心不良的猛狮,在这场政治仙人跳的尾声,陶-周联军扮演了收割者的角色。湘州新破,杜弢的巴蜀流族尽入陶-周部曲。

侨姓士族跟随江东拜占庭南下,此时尚未站稳脚跟,驭犬驱狼之术构成社稷唯一保障,陶、周虽大有田舍翁的忠诚,毕竟已尽占荆东、江右。权谋家王敦看准江州之空虚、荆州之芜杂,诏任陶侃南迁广州。陶侃不出所料地无法逆诏,仅能带走陶氏同族与巴蜀流族,受陶侃节度的荆襄庶族不出所料地有意抗旨。荆襄久为前线,武夫一族构成夏人唯一凝结核;蜀地则是新莽以来的国有化重镇,夏人资源化已久。荆、蜀各族的去留,侧面说明两地流沙化程度。郑攀、马俊挽留陶侃不成,立即归附杜曾;朱伺、苏温留恋故土,但不愿投奔面目可疑的宿敌,于是归附周访。周访填补了陶侃留下的真空,继承了荆州东西对抗的格局。随后王敦派族兄王暠进驻荆州,意在肃清留恋陶侃的士族势力,名臣之后皇甫方回遇害,杜曾以诛王暠起兵,矛盾由此爆发。

事实证明,周访、杜曾的战争不像王朝末年的流民战争,也不像汉贼不两立的勤王战争,反而更像民国川军的内战。周访对杜曾意在赶尽杀绝,但部曲间的战斗大多互留后路,朱伺、马俊同时拒绝谋害身在己方的敌将家属,身死不改。相比之下,周访选择以奇兵突袭人多势众的杜曾本部,自有他的道理,他一贯的作风就是以数千精兵出其不意地猛攻敌人,以求对方不战自溃。周访一族越化多年,固然骁勇善战,但解释为他实际能调度的兵力仅为族众,似乎更加合理。杜曾被戏剧性的击败,战争立刻结束,反映了内战的性质,襄阳、江陵随即平定。于江陵兴兵的杜曾由于太靠近王畿、太不照顾侨姓士族的安全感,不免遭受罪魁祸首的指控,身败名裂,没有获得刘琨、祖逖在史籍中的地位。新的盟主已定,周访进驻襄阳,荆州诸族便各安其位,安全的大后方荆东、江州被王敦进占。

陶氏一族与他们的巴蜀部曲在广州并未遭遇太多风波,这里一向是异族蜂聚的俚僚之地,赣南的群山已经让孙氏却步,遑论岭北。在陶侃到来之前,交广诸郡是败走叛将的避难所。夏化的湘蛮王机和杜弢之弟杜弘把持广州,但被陶侃轻易驱逐。他继续满足于边郡军团长的角色(像他的武昌做的一样),除去一两次路途遥远的救援行动,没有表现出早年的跃跃欲试,前后十年,直至受诏回荆。

这时,接连排挤了陶侃、周访的王敦登上江左的名利场。三吴士族受制于王导与顾荣出于默契的压抑,郗鉴招募流族屯戍京口的时代尚未到来,王敦成为江南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建邺朝廷有气无力地试图重申皇室的权力,希望至少能够屯兵自保。伟大的外交家王导愦愦于政,知道刀锋上的舞蹈容不下另一个中兴之主,322年,王敦起兵诛刘隗、刁协,得到除司马睿外江表士族的一致默许。王敦移镇姑熟,第二次起兵时已有曹操之志,王导稍微松开加诸三吴士族的绳索,王敦党人旋踵即败。王敦的失败并不代表士族共治的失败,甚至不代表王氏的失势,旁人不无惊讶的发现,王导依旧岿然不动,王敦的部下不久就被赦免,在东晋此后的每一次政争中,皇室永远是输家。刘启、刘彻残酷的国家机器屠戮了诸夏最后一批种子,现在却变成侨姓士族维系平衡的工具,士族之间娴熟而温情脉脉地互相敲打,仿佛用鬼头刀修眉毛。后人出于宋明政治的扁平化模拟,经常把王敦代入三国演义式的忠奸之辩,以致有“XX在,王敦惧而不敢反”的罗曼司,这张忠臣良将的名单赫然有周访上榜,似乎无法解释周访死后,两个儿子去留不同的问题。周光投奔王导,周抚投奔王敦,两边下注的高明,不太像是武夫周访的计策,永嘉之后,党派内斗(其他派系灭绝殆尽,此时的内斗也只存在于司马越党人之间)的低烈度和可预期性,倒是更能解释二周的自信心。王敦败后,周抚不像日后的北地流帅兵败即北投五胡政权,而是由周光资助,投奔西阳蛮,直至大赦。周氏的祖先如果当真来自中原,大约不会欣赏这种举动,周家二子的本能反应,不经意回答了孰亲孰疏的疑问。

周抚大赦后回镇襄阳,但周氏二子军威尚浅,不能维系荆州诸族的效忠,上游的真空依然需要陶侃填补,王导为了消除陶侃或侨人的戒心,将刘琨在江南的亲族温峤安排为江州军粮站站长。这样似乎皆大欢喜,只是再也无法激励心如死灰的老臣。陶侃在欢呼中回到荆州,随即不理政事,专心作为贸易站长经营武昌。

侨人的游戏再一次将陶侃卷入漩涡。327年,新皇司马衍的外戚庾亮崛起,承袭了侨姓士族驭犬驱狼的政策,诏江北流帅苏峻入京。苏峻、祖约身为北地寒族,早年受尽了侨姓的屈辱和轻蔑,此举意在侵夺自己的兵权,或是皇帝真心希望抚慰常年戍边的老将,已经不再重要,苏峻、祖约共谋起兵,顺流而下,建邺一举攻破,王导、庾亮、郗鉴次第逃难。三吴士族疲倦地旁观,不介意等到尘埃落定再选边站队。陶侃在接到温峤的盟主之推前,似乎也有相同打算,苏峻、郗鉴同为北将,何必厚此薄彼?苏峻一向忠心,未必不会在诛杀馋臣庾亮后自行退兵。然而,郗鉴与王、庾的默契终究是东晋君统的最后依靠,侨姓达成共识,信赖郗鉴的京口屯兵计划,于是苏峻永为奸佞。王敦起兵时,陶侃就决意中立,此时更是十分介意执行侨姓的判决,于是派妻族龚登出兵,但又追回,演足了忠心老臣三思后行的戏码。苏峻捕杀建邺的质子陶瞻,彻底激怒了陶侃。陶侃率水师东进,断绝了苏峻的漕运,胜负之势渐已分明,三吴士族投入胜利者的一方,苏峻族诛,建邺迎来废墟中的和平。

陶侃并没有加入战后的论功赏罚,庾亮的鲁莽,不是陶侃能够惩罚的。世说新语的传说与其说真有其事,不如说证明了陶侃已逐渐接受士族共治的现实。既然王道复兴不得,侨人危险的平衡术就是唯一的希望了。此后郭默的叛乱,重复了同一模式,陶侃责备王导姑息养贼,更像哀叹天道诡谲,君统存亡竟然只能系于自己这位印第安酋长身上。郭默的部将没有看透君统的衰微,缚郭默,主动投降于陶侃。郭默和苏峻的降兵纳入了郗鉴的京口计划,北地流族的侨镇渐次成熟,侨士专兵的时代来临了。在更热烈的欢呼声中,夏人争先恐后地恭维陶侃,像刚做完心脏搭桥的老人,诚恳又感激地对拐杖道谢。这位老人健步前行,直到电池耗尽的桓玄末年才轰然倒下。在此之前,拐杖挂上了荣誉墙,陶侃的盛名一时无二。

陶侃晚年像王导一样清静无为,但不是王导“积极不干涉”式的愦愦,而是绝望的外在表现。他也是罗马元老了,但世界帝国原来并不是少年时想象的那样,有德之士竟然无法同化异族,反而命丧铁蹄;江北剩下的士人竟然面不改色地屈服了;江东诸君身负重任,竟然竞相清谈,弃王化的使命不顾。也许吾道吾子皆不足持,现在效仿金陵小儿,弃儒入玄,自然绝不可能;可是想重回山林,复归越人父老,还来得及吗?陶侃余下的时光陷入类似的天问中,只能将精力投入繁琐的政事,他与五溪蛮约法三章,恢复了夷夏互市,整理政务,以致时人不无言外之意地比为赵广汉。谢安评价这时的陶侃“虽用法,而恒得法外意”,阴损的恰到好处。烂熟的夏人终于在五石散与庄老玄学中重拾久违的希望,似乎已经没有办法理解此时的陶侃了。334年,陶侃告老归乡,卒于途中,没有效仿其他顾命老臣给皇帝留下遗言。

陶侃的儿子们不像父亲那样仰慕华夏,陶夏、陶斌为争夺长沙的遗产互相攻击,最后两败俱伤,仿佛夏人的继承法从来没有代替越人的习惯法;陶称更为夏化,他整备荆东,有意收罗荆襄诸族,上谏王导,提醒他小心庾亮独大,他也许太过夏化了,王导、庾亮的合力诛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提醒他忘记亲疏有别是多么危险。余下诸陶接受了善意的提醒,不再有专兵之志,他们的族人散居荆、湘、赣之间,最终成为先族彭绮试图抵抗、先祖陶侃试图保护的对象。

周抚周光继承了周氏的武风,但在襄阳失而复得后,无法抵抗谯郡桓氏势力的入主。他们识趣地西向,镇守巴西,直至苻坚的大军南下。周氏后人被苻氏迁移至太原,在昔日的故土只留下忠义的美名。

陶氏、周氏在士族共治的现实中逐渐退出舞台,袁弘的偏见代表侨姓士人的共同意见:这些忠心的南蛮曾经有功,但现在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了。陶氏的名声在后世流传,归功于后人陶潜的无心插柳。陶潜抛弃了曾祖模仿儒士的冲动,回归了越人的本来信仰——混杂巫鬼旧俗的天师道,从而真正放下了千年华夏的重轭。后人惊异于五柳先生的恬淡与自然,将科举时代社会解纽、无处可逃的压抑移情于这个局外人,为他赢得了生前一直厌恶的大名。

无论如何,陶侃可以安心了,他毕生守护的君统撑过了最危险的过渡期,江东拜占庭终将成为远东大一统的灯塔,将克罗诺斯的遗愿照进宙斯的心里,在后者的憧憬下,胜利的绸带终将变成冰冷的镣铐。陶侃和他的同类不可能预见子孙在镣铐中的翩翩舞蹈,甚至不会承认绸带终将变成镣铐的现实,他们太骄傲了,骄傲得拒绝死去。他们成功了,华夏经史永远会有他们的名字,在永久和平的蛊惑下,在一代一代虔诚而勇敢的心灵中熠熠闪光,敦促他们挣扎着站起,亦步亦趋地走向燃烧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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