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远代表赣地土著越人与昔日君主楚人间的缺环,是晋末赣地五彩斑斓之族群的一个注脚。楚人的贵族仰慕华夏文化,并不因项王的失败而中止,七国之乱后,旧楚的社会豪杰已然尽数屠灭,但残存的大族仍有其生命力。熊氏出于楚地,楚亡后,江陵大郡君之子熊鸿逃奔豫章,就此定居,至汉初已为豫章大姓。枝繁叶茂代表初人的希望,证明了骄傲的楚人依然保存着复兴的种子,虽然如此,熊氏的迁移目的地显现了楚国贵族的价值天平:他宁可选择宿敌秦人为羁縻异族而建的新城,也不愿融入汪洋大海的土族中,文化亲和力经常大于基因的相近,此即为一大显例。
熊远作为熊鸿的孙辈,已然完成了从贵族之后向地官的转变,先祖仰慕的华夏文化,从此深深刻印在熊氏家族的图腾上。他出身鄙薄之地的没落之家,而又士风卓著,没可能逃得掉正经史官的法眼,这样的异族寒士,一向是王化的标准政绩工程。果然,晋书没有遗漏他。
他为人谨慎、隐忍,沉郁的个性似乎是家学的继承,这样的人适合当谏官与忠臣,唯独不能忍受拿起武器自卫的粗鲁。幸运的是,赣地的偏远时时提醒大家,这是个出蛮夷与隐士的地方,文武双全是属于先王-奠基者的荣誉,熊远这样的半蛮子,能够好好的刚正不阿就很不错了。
熊远没有辜负华夏正朔的期待,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的个人传记是谏书与勤政的流水账,字里行间充满了侨人好奇的赞叹之声。他的少年照例是孤寒(这里的孤寒想来也并不是物质条件上的,而是士人在蛮夷的包围下的正常生理反应)而怀奇志的,拒绝了数次的推举后,终于得任言官。北地倾颓,他劝诫元帝缓称正统;江东草创,他建议元帝亲耕劝农;元帝出游,他正谏元帝恪守清简;元帝大赦,他提醒元帝普施圣恩;刁协跋扈,他厉色弹劾;王敦作乱,他拒不受官。
王敦的篡逆带来了江东拜占庭的第一次挑战,这时的顾、陆在挣扎着拷问吴人的自尊;王、郗在盘算着侨人新的政治秩序;陶、周则在愚拙地力挽狂澜,熊远在此时病故,可谓得时。毋庸置疑,他的清白保住了,不必忍受半数侨人与吴人贯穿后半生的质问与嘲笑。他的一生像白纸一样,洁白而无为,元帝哀叹不能失去他,就像民主党人不能失去残疾的女同性恋,他的表现无疑还不能使家族进入清流的领域,然而侨人不会停止他们的恭维,在这样的恭维声中,熊氏依然兢兢业业地传承着自己的家学。
熊远的子孙继续在赣地以经学闻名于世,北齐的使者张口结舌,不敢相信遥远的南蛮可以出现这样的饱学之士,然而,熊氏选择成为经学家族的时刻,就已经对家族传承下达了死刑判决。他们经常忘记,自己生活在华夏的黄昏,南北的蛮族摩拳擦掌,正要第一次用陌生的词句表达自己的声音。科举时代来临,宣告熊氏家族的没落,他们的生态位由临川王氏(王安石家族)、南丰曾氏(曾巩家族)、金溪陆氏(陆九渊家族)占据。从这个意义上说,熊远及他发迹太晚的熊氏家族,并非日后的江右豪门的先声,而是一个故去时代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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