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赣地近代史含泪三问

问:赣地在海通时代后的衰落已经是共识,也引起赣籍人士无尽的反思与追问。科举家族无以为继,新式军绅也难以辈出。就像您说的“精英生产机制的衰退”,针对这种现象许多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释:支那学界的假设是唯物主义感觉浓厚的“经济路线转移论”,或者是这种论点的传奇化变题“大铁路绕过江西”论;您在《赣史大纲》中提到了“海通”这个时间点,似乎也在暗示海通带来的秩序输入在江右的落差是衰落主因,而上两种论点可以说是后者的经济方面子集;另一种带有传统支那范式的外因论指出太平天国的屠杀才是衰落的主因,这种命题可以变化为“湘军的掠夺”论甚至更久远的“清初赣地屠杀”论;另外根据鲸鱼史提出的视角,赣儒对小共同体秩序的收割与破坏,使得当时仍颇有生命力表征的地方共同体(如赣北的许逊信仰的传播,土客地区的新共同体塑造,依旧存在的行商组织等)天花板受到致命的限制,这似乎可以作为内因论的代表提出。那么您认为哪种观点是主因呢?或者说,这些观点应该按照怎样的层次感来排布呢?

刘仲敬:赣地在明末还不是十分衰落,因为广东的物产向长江三角洲运输的时候,赣江仍然是一条主要的交通枢纽,特别是闽南的铁矿,是北方的产业所必需的,这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路线。但是海路诞生以后,从广州、夯炕运到上海的费用,比起从广州越过南岭、经过赣江和长江运输的道路来说,实在是优越太多了,所以这对赣地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经济打击。赣地缺乏一个强大的儒家学派或者士大夫传统。宋朝和明朝前期,赣地的地位明显是高于湖湘的,但是清朝中叶以后就落到湖湘以后了,这个具体就体现在湘军诸将所代表的湖湘儒家集团击溃了赣地儒生所组成的集团。这种情况在严嵩的时代和王安石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对赣人的命运造成了非常重大的影响。清初赣地的屠杀和太平天国的屠杀造成的损失只是暂时的,应该说不会比湖湘或者其他地方遭到的屠杀更严重。程度上讲也许超过了清初对扬州的屠杀,但是肯定比太平军对吴越造成的破坏少,也比明末清初流寇武装对湖湘的破坏少。所以这不是主要的原因。灾难过去以后没有办法恢复,这说明当地的精英集团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削弱,无法产生像以往那样有保护功能的精英集团。

问:阿姨,那无论如何,赣地的儒家土豪是衰颓了。可是近代以来海通秩序的输入,提供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在有机会接触外商的港口,产生了五代之后最接近市民社会的人群。似乎就是在这些区域贸易节点中,觉醒了日后可以作为民族文学家的那些人,经您的提示,粤人黄小佩,蜀人李喆人,江淮李涵秋,都是典型,吴越更是数不胜数。赣地曾经的本土主义不可谓不炽烈,陆九渊、汤显祖、庐陵的王门子弟、最晚近的蒋士铨,都为赣人之独立性、主体性骄傲、赞颂。然而蒋士铨之后,这种人似乎就消失了。是衰颓的儒家特别不适合产生民族文学家呢,还是说赣地缺乏秩序输入的刺激,以致于没有民族文学家的土壤?九江作为赣地唯一开埠港,为何没有产生催化民族(文学)觉醒的作用呢?

刘仲敬:九江的黄金时代是在南北朝时期,那时的九江是江州的首府,南昌还是一个蛮荒之地,根本不重要。从南粤运到建康的物资和人员都要经过九江周转,同时,那时候的汉口作为一个码头还根本不存在。武昌当时是一个军政,称为阳夏,是一个重要的军事要塞,但是没有贸易的作用。但是宋明以后,九江的地位就远远不如汉口了。汉口是四大码头之一,从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都特别适合于通过湖湘一线交通南粤,交通西南巴蜀一线,向北通向BeiJing和中原地带,甚至塞外,九江相比之下就比较偏远。地方偏远而地理位置接近,就很容易发生挤占效应。这就好像是你如果在瓜达尔港修一个港口的话,多半是竞争不过阿联酋的类似港口的,因为阿联酋的类似港口离得太近了。清末以来赣人的相对衰落主要还是挤占效应,一方面是有吴越士大夫争位置,另一方面是有湖湘的武将争位置,两者一挤压,就把江右的地位给挤掉了。论文的,他们挤不过吴越士大夫;论武的,又挤不过湘军的武将。等于是扮演了一个在班级中你经常看见的那种平庸生的角色,他们的层级总是中上等,每一科都不是很差,但是每一科都没有特长,结果总是被那些特长生挤掉。哪怕说那些特长生在别的方面有特别的弱点,但是仅凭他的特长,就差不多能够把这种比较平均发展的、半优秀的中上等学生挤掉。

问:阿姨,请容我哭一会儿再问您下个问题。您刚才提出的挤出效应和中位数地位都是醍醐灌顶。本来我还想问您赣语圣经缺失的原因,现在想来原因也是类似的:长江贸易线的各种传教熟壤自然会挤占赴赣传教士的关注,教会土壤的贫瘠自然没有母语圣经,甚至民族教会的进一步发展空间。这点似乎也与湖湘类似。然而,民族文学与传教士的播种,正是欧洲式的民族发明关键要素,赣地在这些方面的空白令近代史的线索十分单薄脆弱!记得您定位蜀史的四大支柱:考古,移民社会,土豪,传教士。那么为了组织一种彰显民族独特性的历史叙事,您认为赣地近代史的组织视角应该有哪些呢?

刘仲敬:赣语和赣文化区跟江西行省的边界非常符合。行政边界和天然边界符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这方面,江右是得天独厚的,可以利用这一点,以语言为核心来发明民族。语言核心自然就会产生出小的土豪,尽管赣人的土豪集团内聚力和纽带比较少,但是以语言和乡土为联结,仍然可以把他们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共同体的种子和存在的标准。语言和种族的特异性能够把近代的江右和上古、中古时代的江右连接起来,同时结合它在近代,共产党、国民党和日本人的国际战争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在这场战争中间,把当地精英、民众,和帝国、各种国际势力之间的利益差异凸显出来,就能够把上古、中古、近古时代和未来的民族发明连接起来,构成承上启下必不可少的中间环节。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