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按:《乔乔兔的异想世界》刚刚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片中,一位善良的十岁德国小男孩Jojo在纳粹的洗脑下,痛恨自己并不了解的犹太人,还幻想出一个混杂着恐怖和童真的希特勒作为自己的imaginary friend。可是,片中对普通德国人的描写并不是漫画式的愚蠢,Jojo的母亲一面启迪着自己狂热的小男孩,一面勇敢地收留了一位犹太少女;犹太少女身处逆境,也并非坐以待毙等人拯救,反而多次帮助了小男孩;甚至那位深柜的纳粹低级军官,也在影片的某处闪现了人性的光芒。对于既清新又现实的此片,中国网络开明绅士羡慕不已。于是他们也构思着《一个小粉红的异想世界》如果拍出来会是怎样,是否也能展现中国社会的人间大爱。我老不才,明白天花板和地板和地牢的区别,于是以自己粗浅的人生经验,为众位理性温和的中国知识分子抛砖引玉,撰写了这篇小说《粉粉兔的异想世界》。希望中国朋友与被中国的朋友,都能够喜欢。
PS: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本文中出现的口音,不代表赣国独立运动的政治立场。
粉粉是一个居住在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十五岁普通汉族小男孩,粉粉本来不叫粉粉,但是因为粉粉爹经常揍他,衣服上的血迹没擦掉就丢进洗衣机,校服都变得粉粉的,于是学校里的同学都嘲笑他,叫他绰号粉粉。虽然好像全校小朋友都嘲笑他,而且汉族小朋友还会打他,但是他觉得一切的错都是那些维吾尔小朋友的错,因为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讲一些听不懂的悄悄话。粉粉觉得他们非常讨厌,况且,学校里的老师也经常偷偷叫那些小孩小偷、杀人犯,所以粉粉总是觉得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灾星。
粉粉家并不有钱,虽然粉粉爹名义上也是编制人员,却因为文化程度不高而处处受排挤,粉粉妈是回族,是组织安排“民族团结”嫁给粉粉爹的,粉粉爹还老怪粉粉妈脸长的扁扁平平的,一点都不民族,想到就郁闷。粉粉爹郁闷就喝酒,喝酒就更郁闷,更郁闷就开始揍粉粉妈和粉粉,粉粉妈只有护着粉粉小声念经。不过,粉粉觉得爹还是爱自己的,比如他老跟粉粉说要读书要读书要不然将来和他一样没出息,“恁瞅那鳖孙维子也能当干部,不读书,中么?!”。粉粉就感谢爹的教导,再也不出门耍了,八岁起就戴上了眼镜。粉粉心想,只要读书读过了“鳖孙维子”,以后就没人能欺负他,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了。
但三年前,粉粉爹报名了什么一家一户项目,要去南疆了。粉粉爹兴奋得喝完酒都没打人,还脸红扑扑的说:“这下能好好教育教育那些维子妮儿了哈哈哈。”粉粉妈就转过头不说话。总之,那天起粉粉爹就再没出现过。粉粉没有了爹暴揍的威胁,也慢慢觉得自觉学习越来越难,他在学校的成绩越来越差,又老觉得那些维吾尔同学瞧不起自己,对他们的恨意越来越深。
他还发现了一个叫“大汉天威”的论坛,里面都是些可有知识的人了。粉粉慢慢了解到汉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当年全世界都打不过,所以就一起来欺负汉人。他还了解到维吾尔人就是美国用来消灭中国的武器,这些人仗着汉人对他们宽容就打砸抢烧,坏事做尽(粉粉不由得感到自己非常英明,至少在这一方面比别人聪明多了)。粉粉越上这个论坛,就感到越爱国,还觉得自己这一代是有特殊使命的一代,因为国外反华势力越来越猖獗,自己就更有义务维护国家尊严。因此,他发现“粉粉”一点都不丢人了,既然反华分子喜欢叫他们这种爱国者“小粉红”,那他就要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是小粉红。他特别喜欢那部漫画《那年那兔那些事》,于是就把网名干脆改成“粉粉兔”。论坛上最开始有好几个人以为他是女孩子,纷纷来献殷勤,一来二去,粉粉也算小有名气了。
即使如此,粉粉在学校里还是没几个朋友,最近一两年,网络也非常不稳定,断网之后的空虚让他非常寂寞。这时,粉粉幻想出了一位朋友,他是一只老年维尼熊,和他一样,也非常爱国,非常有骨气,对美国人非常强硬,一点都不含糊,同时也对他提出很多很好的建议。比如“读什么书嘛,读个书皮就差不多了,初中生照样有出息”、“我们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成语里有很多通假字”什么的。不过他最常给的建议还是“知识改变命运,多上上论坛,多学学知识。”在爹不在的日子里,粉粉感觉维尼熊填上了一份真空。
于是,粉粉的生活渐渐改变了。白天,他对维吾尔同学怒目而视,晚上,他在网上谈古论今。他时而读过各种政治军事著作,吊打反华分子;时而和三两坛友分享种子,打入敌营,仔细观察(这时维尼熊总会知趣的躲开);时而敲着桌子对妈妈进行思想教育,告诉妈妈不要念经要相信国家。随着对国际局势了解的深入,他发现中国现在愈发强大,已经快要和美国硬碰硬了,他如此期待中国当上世界第一的这天,这样他就可以亲自观察那些金发美国妞了。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经常与坛友组团到微博汉奸留言区骂娘;“如果你也是种花家的狂饭,请转发让汉奸见识见识我们的决心!”——这样的帖子他不仅条条转发,甚至还自己写过两条;在坛友的帮助下,他们还翻墙“远征”,在真正洋鬼子的账号下骂娘,别提多解气了。
最近新疆局势越来越好。有一天,维尼熊告诉他维吾尔人都被抓起来了,他高兴得马上和坛友分享这个消息,大家都感叹汉族复兴的日子要到了。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兴奋得连着观察了两次。随着局面的明朗,街上的安全检查、住户登记也越发严格,他今非昔比,除了感谢兵哥哥的保护,也意识到反华分子会大做文章,那一晚,他又用两本二战史和三部讲反恐的美剧教训了一个汉奸,有一个论坛的新人回帖说“惊了!大神是不是学历史的啊,怎么知道那么多!“
这一刻,粉粉感觉到达了人生的顶峰。
突然,他听见一声微弱的咳嗽从粉粉妈卧室里传来。可是,粉粉妈还没回家,为什么?
虽然对付汉奸粉粉已经有了两百种手段,但对小偷粉粉倒真不知道怎么办。他僵直了整整十分钟,才战战兢兢地拿起书包,想着真要是小偷怎么也能挡两下。他蹑手蹑脚地接近了卧室门,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房门。那一霎那,他惊呆了——
房里是一个穿着脏兮兮衣服的少女,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会说话的大眼睛,微微颤抖的嘴唇。这是、这是……这是——一个妈了个逼的维吾尔人!顿时无数问题涌入他的脑海:“她咋进来的?” “我应该认识她吗?” “她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我打得过她吗?”这时,女孩开口了:“你、你是XXX吧?……谢谢你,我的家人……都被带走了。是你的妈妈发现了我,还收留了我。谢谢你!”
有那么一瞬间,粉粉感觉到了一种跳动的,从来没感受过的情绪,正当这淡淡的情绪要悄悄蔓延开时,他看到了维尼熊躲在小姑娘背后,左手比了个一,右手比了个三,又划拉划拉左右手做了几个动作。顿时,他感觉另一股陌生的情绪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品味了五秒钟,发现这种情绪叫“权力感”,他感到它在他身体里来回乱撞,最后像一百条炽热的虫子一样俯冲下去。
他慢慢地说,“欸,你不能被发现是吧?”少女感激地笑着点了点头。
他上前一步,说,“那你得报答报答我吧。”少女退后一步,微笑消失了。
这时,无数曾经的观察材料都苏醒过来,少女惊慌失措的眼神好像一个信号,他太明白接下来的情节了。他按捺不住,突然冲了上去——
结果,他发现从八岁起就没有体育锻炼,如今似乎正在阻碍他走向阶段性胜利。少女看着矮一头的粉粉,突然一个头槌!粉粉立马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心里验证了对维吾尔人的所有看法。接着少女一个直踢!不偏不倚正好踹在粉粉最羞于启齿的自治区!粉粉眼冒金星,陆游、岳飞等爱国诗人的形象在他眼前闪过,“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家国情怀点燃了他的赤子之心,满腔热血穿越丹田,爱国诗句冲破牙关,爆发而出——!
“操你妈!操你妈个臭逼!操!操死你妈个逼!我他妈现在就去举报你,让他们操死你个臭逼!你妈逼!你妈了个逼!”
粉粉遮着脸转身狂奔,少女呆住了一会儿,但已经晚了。粉粉砰地一声关上家里的铁门,只听见少女的喊声“对不起!对不起!别去!你妈妈也……”。粉粉擦了擦眼泪,心想妈了个逼的维子骂人都不会骂,真他妈没文化。他转眼就冲到了街上,晚上九点的街头,行人熙熙攘攘。他跌跌撞撞地闯进两个派出所,大声地邀功,结果都被民警当成醉酒的小流氓,被一脚踹出了门(第二个警察还再次踹到了他的自治区,让他又多躺了五分钟)。第三次他终于学乖了,调整好情绪,像一个守法好公民一样填写了申请,走好了程序,终于成功地举报了!
胜利后的空虚来的同样快,警察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才能出警,他也不太敢回家,同一个城市又没有朋友,只好游游晃晃、担惊受怕的流浪了一晚。第二天中午,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家门,发现那个维子已经不见了!他终于放下心来,美美地睡上了一觉。第三天上午,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下床时顿时痛得大叫起来,原来他受伤的部分早就肿得麻木了,他正在懊恼,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粉粉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口,发现原来是两位民警,他们邀请粉粉去派出所坐一坐。到了派出所,他被请入一个单间,像审犯人似的,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这时,一位表情严肃的民警走了进来,开门见山:“XXX是不是你的母亲?”
粉粉一时摸不着头脑:“啊、啊……是,是是叔叔。”
“XXX因为涉及从事宗教极端活动,已经被依法逮捕,这是她的批捕书,你作为她的直系亲属,需要在上面签字。”
粉粉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眼泪打着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立马被摁了下去。
“老实点!”民警不怒自威,“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你配合!”
粉粉大脑一片空白,嘴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一句话。
民警也没办法,想了半天,严肃地说:“我看你瘸着来的,是吧。你这个情况,属于和宗教极端分子搏斗,属于见义勇为。是可以由我们所里开证明,享受公费医疗的。”
粉粉宕机的大脑终于输入了一条好消息,他慢慢抬起头。
“但是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无法证明你属于见义勇为了,明白吗?”
又有好几条信息接连进了粉粉的大脑,现在它们在互相打架了:“我如果签了,妈妈是不是就得 进去?” ——“我如果不签有啥用?妈妈不是还得进去?” ——“我要是不签,抓我咋办?”—— “如果我进去了谁来帮我妈妈说话?”—— “现在救妈妈最重要,得罪了警察,还咋救妈妈?”——“不孝有三,我要是得不到治疗咋对得起妈妈?”最后,理智终于回来了,粉粉理了理思绪,得出了结论:“都怪那个傻逼维子”。
回到家后,他感觉心情轻松了一些,警察说七个工作日之后证明就会开好。粉粉听到“工作日”,觉得中国的警察还是越来越专业,越来越有效率了。他打算先去把身体治好,然后慢慢想计划救妈妈。想到这里,他还是不争气的哭了起来。这时维尼熊对他说,“伤心什么,这是一场大胜仗啊!我们粉粉也为大汉崛起出力啦!”粉粉抬起头,仿佛好受了一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慢吞吞地移到了电脑前,朦胧的视线中,他敲下了帖子标题“今天lz亲身跟维维对峙!结局却让人寒心。。。”
他将他的故事一五一五地告诉了坛友,坛友像家人一样,有的为他点赞,有的为他祈福,还有的默默在私聊中给他发了两个种子(他疼得哼出了声)。最后,有个新人还建议说“要不要去微博求助一下啊?把真相发出来!”但他立马就被坛友给声讨下去了。“这不是胡闹吗?粉粉还没去医院呢?你少坏事了!”“什么真相!你说话怎么跟公知一样!”“要是粉粉被当成造谣,你来养他家人吗?没事少吃人血馒头!”粉粉看到坛友对他的关心,心里暖暖的。
头一个星期,粉粉在坛友的暖暖和维尼熊的暖暖下,暖暖的。
第二个星期,坛友还是那么的暖暖,粉粉的自治区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第三个星期,粉粉感觉有些不对了,他不想让坛友担心,偷偷地打了个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答应立刻展开工作。
第四个星期,粉粉确定有些不对了,但他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看着论坛上为新热点争得头破血流的坛友,最后,偷偷地向版主“浩克”发了一封私信:“我觉得明太祖要是晚驾崩十年,至少能收复菲律宾,东欧有点太夸张了,呵呵。对了,我妈妈那个事儿好像还是没下文,你觉得去微博发个帖子行不?”
浩克是老版主,人也沉稳些。他中肯地建议道:“现在这个情况,去微博也是可以的。但是你措辞一定要小心,要是被人家误会成造谣传谣,那你就搬石头砸脚了。记住,一定不能让人觉得你跟任何反华势力有关系,一定不能对个别的民警有意见,就说民警同志太忙了没有顾过来。一定要以热爱祖国为前提,切记,切记!”
粉粉有了底气,打开了尽是转发和五个字以内评论的微博,激动地写下了头几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XX市XX区XX街道派出所民警同志需要注意不作为现象!我是一名普通的新疆中学生,从来都以一名中国人的身份自豪,但是……”
就这个但是,却让粉粉卡了整整三天,如何巧妙的使用词汇让他苦恼,他这才发现平素习惯的论坛语言似乎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他绞尽脑汁,忍着身体的疼痛,想象着自己是鲁迅、巴金,在伏案为着真理和正义笔耕不缀。终于,他将两百字的帖子整理好,点击了发送——
1天,1赞0转发。
2天,2赞0转发。
3天,2赞0转发您的微博含有敏感词语,系统正在审核中。
他学乖了,立即向坛友求助。坛友也义不容辞,纷纷表示在他微博解禁后会转发支持。
6天,微博解禁, 5赞3转发!他感到浓浓的暖意,全身上下。对了他已经麻麻的不感觉多疼了。
但是,他也不是十岁的小孩了,他知道这些转发量是不够的。然而,他也隐隐感到松了口气——如果转发量太大引起误会了该怎么办?他怎么跟警察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引发公共事件的?
正在此时,一封私信的提醒声刺耳地打断了他的担忧:是浩克。只有一句话:“你被国外反华网站挂了!”像在审讯室的那一次一样,他又一次掉入了漩涡。粉粉急忙打开翻墙软件,点进浩克发来的地址——顿时,愤怒,委屈,复仇的怒火滚滚而来——这个账号专门搜集一些寻衅滋事的微博博主,然后找他们之前微博的“爱国证据”,来嘲笑他们罪有应得!“我他妈能跟他们一样吗?”粉粉狂怒地捶打着键盘,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妈的一帮喜欢棒子的女的,爱个鸡巴的国她爱!”粉粉的眼泪掉在了键盘上,他问自己,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坏人在国外吃香喝辣,好人却疼得火烧火燎的?为啥?
为啥?
“为啥?”维尼熊若有所思的反问,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粉粉也若有所思。突然,他点进了挂他的账号的页面,一条一条,像克格勃一样条分缕析,拖动,再拖动。终于他找到了!一条转发,转发的是World Uyghur Con……Con……不管怎样,这就足够了。粉粉以电光火石的频率愤怒地点着键盘。
“操!!!!!!!!!!!!!!!!!!!!!!!!!!!!!!!!!!”
粉粉催动全身的真气,石破天惊。“砰!”
键盘和鼠标坏了。也好,这样的网,不上也罢!他跳回床上,气鼓鼓地入睡了。梦里,他是管理维吾尔教育营的营长,那么多个被关着的维吾尔女人,还有那个该死的维吾尔妞,就她,就她了!疼……疼呀……
第二天上午,他又被敲门声吵醒了。他打开门,又是民警!这次的两个警察都长着长长的钩鼻,看起来更可怕了:“你是XXX吗?我们怀疑你涉嫌……”
不!粉粉心想,误会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他急忙解释道:“我没有造谣啊叔叔!叔叔你们要相信我!我那个帖子完全没有说你们的坏话!我有残疾,我还见义勇为!你们要相信我呀!我是最拥护政府的了!”
警察狐疑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涉嫌使用非法软件浏览境外网站。”粉粉当场僵硬了,心脏仿佛要缩到爆炸。然后,警察推开石化的粉粉,大剌剌地进屋,四处翻找,查看,最后在电脑前坐下来。他们脸上带着嘲笑,他们长着钩鼻子,他们一个向另一个耳语,粉粉竖起耳朵——听不懂!他们耳语完毕,嘴咧得更大了。不,不,不!这怎么可能!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一个小粉红!
他们从位置上起来了,慢慢走到粉粉面前:“现在确定你使用非法软件浏览境外网站,加上在互联网制造谣言并传播,影响社会秩序。现依法将你拘捕,请你配合。”
粉粉慢慢坐到了地上,怀疑地摇着头。一位钩鼻看了他两秒,转头对另一位说:“个瓜批。”
个瓜批?个瓜批?啥意思?不是普通话?凭啥?操他妈凭啥?一个火星好似燃起了连片的油田,近个把月的愤怒颤抖了大地,喷涌而出。粉粉感觉一生的勇气都集中在这一刻爆发了,他怒吼道:“凭啥抓我???你他妈是维子!!”
那位钩鼻子眯起眼睛,弯下腰抓住了他的头发:“老子是你爹!”
“砰!”粉粉的脑袋撞到瓷砖上,粉粉昏了过去。
总之,粉粉进了看守所,一系列的程序,粉粉都麻木地跟着做了。现在,粉粉和另外十五名狱友住一起,他感觉自己时刻在梦游,这样就能忘掉身体和心灵的伤痛。在吃饭时,他梦游,在洗澡时,他对着门,梦游,睡觉时,他梦见自己在看守所。只有在狱友讨论政治时,他的大脑才抽空上线了。“嗨要说这共产党还是不服不行,你不服他就治你。”“你懂啥么,那么多腐败,就是共产党这个根子烂的!”“嗨你懂啥么,下面的事儿人家上面清楚着呢,就是不拿你,要拿你一拿一准……”
粉粉忍不住要冷笑了。你们懂啥是集中民主制吗?你们懂GPD吗?你们懂啥是黑暗森林吗?你们懂啥?粉粉想张嘴,但是几个星期不说话,话都说不利索了。粉粉一呼一吸,拼命地想发表意见。
“哼哼,哼哼……” 粉粉竟然冷笑了。几个狱友围了上来。疼,真疼呀!哪儿疼他踢哪儿!啊!就在粉粉快要透不过气的时候,维尼熊出现了。
“要坚强!要挺住!你可比这些人高级,他说风雨中……”是啊,换在宋朝这些人就是被充军发配的料,自己一个知识分子何苦跟他们一般见识呢?盲流!粉粉这么想着,粉粉的神经网络疏于练习,粉粉这么说出来了。
维尼熊不离不弃,趴在地上透过腿影给粉粉打气:“苏武牧羊,凿壁偷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就这样,粉粉继续在监狱活着,好在维尼熊回来了。现在,在粉粉饭被抢的时候,维尼熊亲切地提醒他周总理小时候还喝过墨水;在粉粉洗澡的时候,维尼熊帮他守门;在粉粉睡觉的时候,他觉得维尼熊也在帮他守门吧。维尼熊不仅保护他,也鼓励他直抒胸臆,最开始他是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最后,打他的人都越来越少了。粉粉感到有些寂寞,只好和维尼熊谈天说地,到兴奋处还击箸高歌,粉粉觉得自己可有名士风范了呢。果不其然,狱友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怪,粉粉不及多想,终于有一天,两位狱警夹着他把他送上一辆车。他急忙问:“警察叔叔,要送我去哪儿啊?”警察叔叔不耐烦的说,“还能哪儿?精神病院!”粉粉长叹一口气,心想:
“我的思想还真是超越了这个时代呢。”
跨进精神病院大门的那一刻,粉粉也有些紧张了起来。两位白大褂走了过来,看起来也很紧张,为首的那一位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粉粉,压低声音对旁边说:“真疯了?”
旁边的白大褂也压低声音说:“嗯,咱们好久没收真疯了的,咋办啊?”
为首的白大褂问:“文疯子武疯子?”
旁边的说:“还武疯子,不被打死算不错了。”
为首的长舒一口气:“这样的有经验,就跟那些一起治。”
于是粉粉被带上三楼,进了一间四面窗户都被铁栏杆焊死的病房。第一天,他紧张兮兮地,生怕磨合期又要挨警匪组合杀威棒了。他小声地向维尼熊求助,结果维尼熊竟然没有出现,反倒是病房的病人好奇地看看他,又纷纷摇头。第二天,他正在睡觉,结果隐隐约约听到“民主”、“宪政”的小声嘀咕,他腾一下地坐起来,把病友都吓了一跳。他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然后惊奇地听到这些精神病人竟然兴致勃勃地在讨论怎样推动共产党下台,还中国一个民主。
“日拱一卒不期速成,中国民主的浪潮不可避……”“哈维尔说过……刘晓波又说过……”“我不太同意您的观点,但我……”“美国必须对中国民主化担负起责任来……”“全球新纳粹主义和盲目左倾不是好现象,文革恐怕又要……”
这时,热腾腾的冲动油然而生,粉粉感觉脑子又开始轰隆隆地转起来了,各种熟悉的术语仿佛在阴道的精子一般冲刺、竞速。说?不说?这是个问题。这种问题他总是找一个人求助。粉粉扭头看去,踏实的身影出现了:维尼熊坐在药柜上,双脚顽皮地晃荡着,微笑的眼神透着期许。粉粉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
“美分就不要丢人现眼了你真要去美国分分钟被黑人打死警察直接拔枪干死你华盛顿还剥过头皮你们到底有没有看过三体,噫!…………”
条件反射式的,粉粉举起手护住了脸,咬紧牙关。1秒,2秒,3秒。粉粉疑惑地慢慢放下手臂,发现整个病房都正慈祥地看着他,半晌,一位中年病人微笑着说: “我们承认,美国的民主也并非无可指摘……事实上,罗尔斯的无知之幕告诉我们……”
后来,粉粉对别人说,他人生第二次燃起了那一晚在粉粉妈卧室里的感觉:权力感。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为何而来,他又不想观察这些老男人。然而,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不由让他嘴角挂上微笑,不由让他充满信心,粉粉他意气风发!
“呵呵别傻了世界上的国家都是为自己就像一个森林里的猎人你听过美国巴拿马英国人也不是好东西不列颠斯坦……”
“小伙子你倒说对了一个点,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
“没有共产党哪来的基建GPD怎么来你知不知道美国人都羡慕我们高铁印度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恒河水啊都是屎……”
“这个问题哈耶克曾经说过,通往奴役的道路……”
粉粉越来越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对方明明是不占理为什么还能喷出那么多东西来?不过他却并不感到丧气或烦躁,反而有一种恶作剧式的优越感,他戴上一抹狡黠的笑突然打断对方:
“你妈死了!”
对方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好像眉毛眼睛和嘴巴交换了位置一样,然后它们歪歪扭扭,笨拙地摆成了一个表情。呀!怎么跟被观察前的对象表情一模一样!粉粉感觉一阵反胃,随即兴奋地大骂:
“小逼崽子你妈炸了!”
对方的面部器官又来了一次排列组合,颤颤巍巍地说,“你这个小伙子,到底有没有看过罗伯特议事法则……”
粉粉则越发兴奋:“你妈逼!你妈俩逼!我在你妈坟头蹦迪!还在你妈坟头漂移!yo!”
这时,病房门口打瞌睡的警卫终于被吵醒了,他拿着棍子气冲冲地走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停在中年病人的面前。啪!那人被打得趴在床上了!还竟然一点血都没流!“技术啊!”粉粉心想。他半带崇拜半带自豪的说:“打得好!公知美分就是该打!我都……”啪!啪!啪!粉粉趴到在地上,警卫气不打一出来:
“妈拉个巴子的就你逼话多!”
我总算还是帮着挫了这帮洋奴的锐气,三天后,粉粉这么想。就这样,他以意料之外的方式维护着祖国的尊严——“这个国家还是有些问题的,要不怎么会冤枉我呢。不过我看这些跪舔外国人盲目黑中国的傻逼更恶心。”粉粉如此总结道。时间过了几个月,粉粉也摸清了这所精神病院的一些内幕,原来这所医院与其说是关精神病,不如说是收押了一些想要颠覆中国的汉奸洋奴。二楼是上访传谣的刁民,没有什么政治立场,见利忘义,属于美国间谍网的最外层;三楼就是粉粉的这层,收容着一些搞民主宪政的,还有法轮功,属于美国间谍的中层,由于自己第一天就压制住了这些人的气焰,粉粉对他们很是轻蔑;四楼是最可气的,竟然用整整一层关了些维族的老头子!这些可都是高级间谍!粉粉时常想这个国家的毛病就是太宽容了,圣母病!一枪崩了这些搞分裂的都不冤枉!幸好,三楼的一些人同样看不惯四楼的这些分裂分子(总算还有点人样,粉粉总结道)。剩下还有一些痴呆傻的真疯子拉拉杂杂分布在二到四楼。五楼到十六楼则是行政人员的办公室。总之,这所医院对外文件报表俱全,病人进来了没院长点头根本出不去,据说还有不听话的直接就拉到手术室处理掉了,连判刑都省了。
“腹黑啊,这样老美也说不出啥来了,还是我兔腹黑。”粉粉还是非常钦佩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粉粉也会想起原来的生活,想起他的坛友,想起他的观察,想起那个害他家破人亡的维族小妞,又想起他的妈妈。这日子可看不到头了,粉粉想着,心里百味杂陈。他翻了个身,维尼熊和他对上眼了。
“咱们现在啊,”维尼熊轻轻地说,“就跟我年轻时候一样,下放那时候,苦不苦?有没有头?我也不知道,我就挑着担子啊,连走十几里山路——我的秘诀是啥来着?”
“不换气?”
“那不憋死了吗,不换肩!”维尼熊停了一停,笑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不换肩!”粉粉也笑了。
那一晚后,粉粉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如今这种情况,再去想以前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利用好当下的环境,好好表现,争取立功。有什么比怒斥汉奸更驾轻就熟的呢?于是他把三楼的病房当成了一个大论坛。在病友们小声讨论的时候,他总是悄无声息的参加进来,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放声怒斥!这些人也是有病,总是有不甘心的,非要回嘴。他现在是身经百战了:对付那些讲话慢条斯理的,他就声若洪钟,对付那些喜欢掉书袋的,他也掉书名,对付那些掉书袋特别厉害的,他直接无限循环三个字!有时候,对方直接就蔫了,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警卫上来,一人给一警棍。他明白这就是他胜利了,管不住嘴地想要多骂两句,结果也通常是多挨两警棍。谁叫他赢了呢,警卫是想一碗水端平的,他想,谁的工作都不好做,互相理解一下。粉粉护着脑袋,也不忘抽空向警卫投以理解的眼神,药柜上,维尼熊也冲粉粉赞许地点头。晚上,维尼熊摸着粉粉新起的大包,慈祥地说,“我们粉粉成熟了,警卫他也是不得已,咱都是一个立场的,吃点亏不吃亏,这就是咱们的军功章。”粉粉自豪地笑了,军功章,他想。
病房里的寒暑总是特别随意,不知不觉好几个月已经过去了,又或许是半年?一年?总之粉粉是越来越熟悉这里的生活了,起床,吃药,放风,看电视,怒斥,躲棍子,洗澡,睡觉。有时候想想也挺好,粉粉知足常乐,懂得把负面情绪化为正能量。这些正能量舒筋活骨,醒目提神,总让他在看电视时思维飞速运转,奠定了之后论战的胜利。比如之前几个月中国就宣布战胜肺炎,而全世界都还在隔离当中,粉粉看着周围的病友全都忧心忡忡,甚至生出一丝怜悯——“这些人是多希望中国乱啊。”粉粉百思不得其解。又比如上个月中国宣布贸易战胜利,单方面将美国和欧盟踢出中国贸易体系,那个下午又是一次辉煌的胜利。粉粉引经据典,对手像战败的公鸡,只能摇头苦笑。
不过,中国要想登顶世界,还是需要全中国华夏儿女共同努力,这个道理自私的人不懂,粉粉可是懂的。全国经济都在经历微调,集中力量办大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用的。最近就连院里也行动起来了:全军事化管理,积分制,员工病人一盘棋。起床以后不吃药了,马上奔赴十三楼进行生产建设运动,粉粉缝过袜子、手套、麻皮袋,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梁家河,不由憧憬起日后的中南海;下午,集中训话,接着奔赴十四楼机房,在保卫处的指导下进行网络维稳工作,粉粉如鱼得水,娘骂得风生水起,飘飘然感觉又回到了论坛叱诧风云的黄金时代。当然,下午的这项工作三楼和四楼的人大多是没资格参加的,主要是二楼和员工。粉粉环顾机房,觉得自己也是院里管理岗一部分了。军功章,粉粉默叹,军功章。
保卫处长有时会进来巡视,粉粉还记得和处长的第一次照面,处长惊异地说,“我们还有这么嫩的娃娃哟!”说完用力地揉捏了一把粉粉的肩膀。粉粉熟读近代领导人的发家史,心里麻酥酥地想着,这难不成就是我的第一个老领导了?粉粉默契地向维尼熊眨了眨眼,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粉粉从电视上了解到,现在全国都军事化管理,统筹调配,排除了私有制的缺点,效率大大提高。很多病人也提早出院,粉粉当然明白这不是因为他们病好了,而是国家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年轻人尤其吃香,三十岁以下的,经常穿着病服就被架走了,第二天床已经空了——提前出院!粉粉想着自己说不定也能出院了,激动得不得了。他甚至还想,现在国家这么缺人,说不定他妈妈也能放出来吧?虽然他妈妈没什么特长,只会念经,当个小学老师还是没问题的吧?
这天他正这么想呢,一个警卫拦住他,说保卫处长要找他单独谈谈。他又期待又忐忑,进了处长的办公室,转身要把门关上,处长制止了他:“你这个娃娃哟,郎个要把门关到嘛!我们党员就讲一个光明正大,不能开黑会嘛!”
粉粉连连称是,突然意识到处长这是要跟他开会,感觉平步青云的日子在招手。处长微微点头说道:“你这个小同志,工作多久了嘛?外面有没有家人嘛?那么多人都出去了,你还没得出去,晓不晓得为啥子嘛?”
处长浓浓的口音拨动了粉粉脑中抗战剧的开关,他感觉这一幕将来是要进回忆录的,于是字正腔圆地回答:“报告首长!我没有出去,全是首长的关心!我舍不得这个部队!也舍不得首长!”
处长大笑起来:“好!好!好得很!你这个小同志觉悟好高哦!首长也舍不得你嘛!”首长顿了一顿,继续说,“觉悟这么高的小同志,以后就跟着我嘛!你说说你有什么心愿,首长想想办法嘛!”
粉粉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脑海当中闪过了无数金光灿灿的幻想。呸!粉粉骂自己,现在才是考验自己的时候,又不是草头王打天下,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于是粉粉中气十足地回答:“报告首长!我想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
处长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脸:“我看,我们有个傻娃娃哟!哈哈哈!我欣赏!”说完,处长充满爱意地站起来,走过去把门关上了。那一天,粉粉的另一扇门被首长打开了。
虽然超出了预料,但粉粉还是迅速埋葬了自己复杂的情绪。无论如何,现在自己是上道了,即使每天还是穿着病号服,粉粉知道自己已经是上头的人了。最近已经没有人拿棍子打粉粉了,虽然辩论时间已经取消,但是集体看电视还是保留下来。粉粉抓紧这宝贵的时间,战无不胜,驳得那些搞民主的丢盔弃甲,一句话都不敢说就灰溜溜地回避了。粉粉十分得意,不过他知道怒斥汉奸只是原地踏步,他打算利用现在的地位给自己谋求更大的权力,于是他有一天突然宣布自己是“网络舆情监督小组长”(维尼熊建议的),开始指导其他人怎样正确引导舆论。出乎意料地,警卫并没有阻止他,第二天,处长来了,也只是说“那到我办公室开个会嘛!”开完会以后,这个职位就顺水推舟地落实了。
粉粉感叹柳暗花明又一村,天无绝人之路,自己在这小小的地方也能绝处逢生,跟他的政治思想深刻是分不开的。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看电视时间延长到半个小时,并且调整到晚上七点(和处长连开两次会之后处长默许了),这样他就更能对汉奸重拳出击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实在不愿意错过最近的新闻:国家要彻底解决维人问题了!据说,教育营已经解散了,教育好的维人都回家安居乐业了——幼稚!粉粉知道这叫引蛇出洞。果然,半个月之后中国军队就在喀什歼灭了一支维吾尔游击队。哈哈!聚而歼之,高明!高明!粉粉攥紧拳头,恨不得亲自审讯这些维子。
好消息不断!中国军队近来连连大捷!先是在阿克苏全歼一支战斗旅,又在巴音郭楞击溃维人的装甲师,最后在吐鲁番把维人的第二军团打得大败而归!电视上也频频宣传“对恐怖主义的大决战将要开始,全自治区中华儿女都要做好准备!”粉粉激动得一夜没睡,他知道做好准备就是要准备战后清算了,他不禁细细盘算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可恶的维族小妞,希望她能熬到被俘虏的那天,哈哈!
军事化管理的优势又显现出来了!全国无缝衔接进入战争模式,院里也运动开了,首先是高级领导率领少数干部前往甘肃负责战略物资调拨。高级领导不在,保卫处长就成为事实上的最高领导了。粉粉听到这个消息,捏了捏自己的脸,不敢相信幸运之神的眷顾。随着战况的日益激烈,处长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经常召粉粉去开会讨论。粉粉虽然睡姿受到限制,却也觉得这份付出是值得的。
这天,处长正和粉粉激烈地开着会,门被砰砰锤响了。处长毫不在意:“进来嘛!”
还没轮到粉粉发表意见,副处长就噌的一声窜进来了,他先是一愣,抬头望向处长。
“哈哈哈,非常时期,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嘛!有什么问题你……你报告嘛!嗝。”处长大将风范,只是有些喝醉了。
“报、报告处长,现在上面有两个新指示,”处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第、第一个就是全国所有单位都要武装整备,成立战斗队,支、支援大决战。”
处长百忙之中也没有中断和粉粉的会议,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哈哈好嘛!好得很嘛!我看……这个工作可以交给我们粉粉兔同志来做嘛!”处长诙谐地使用了粉粉的网名。
粉粉心里咯噔一声,然后炸开了无数小蝴蝶,天呐,连升……多少级来着?粉粉已经激动得无法思考了,他多希望维尼熊能在场听到这个好消息!他连忙扭过头去表忠心:“首长!我绝对服从指令!我认为,外面大决战,我们院里也要大决战!我有信心处理好三四楼的政治问题!”处长慈爱地报以眼神回应。
副处长小心翼翼地继续:“第、第二个指示就是要求、要求我们院里把、把四楼的问题完全处、处理……”
处长停下了会议,沉吟半晌,突然说,“好!好嘛!我完全拥护中央的决定!政治问题,政治处理嘛!我看思想教育是必须的!”处长大手一挥,阻止了副处长插嘴的企图,“我作为领导,也要亲自上阵嘛!我和他们伊教授是有交情的嘛!我亲自和他谈!谈不好,你可以要我的脑袋嘛!”处长爽朗的大笑起来,粉粉也跟着笑了,这是官场必备技能。
停了一会儿,处长继续问:“最近我们院里的出院项目搞得郎个样了嘛?”哦对了,最近战事正酣,很多战士和平民都需要心理治疗,院里也推出了紧急治疗计划,经常是把需要治疗的人整车运来,紧急治疗,一天后就集体出院,更好地投入大决战当中。为了这个计划,医生护士加班加点,病房的手术服三天就堆成了小山,只能循环利用。
“报告处长,出院项目还在正常运作,今天又有五十五人刚刚运到,明天中午就能全部出……出院。”
粉粉政治觉悟今非昔比,马上想到了一计。他建议道:“首长!我看新病人也可以进行政治教育!加入我们院战斗队!更高效地解决四楼问题!”
处长眉毛一挑,随即说,“也好嘛!我们粉粉兔同志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可以带过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嘛!”
“是、是!首长!”这点粉粉倒没有预料到,不过他可不打算把新人带给处长见面,现在他的班子刚刚起来,正是需要秘书的时候呢。
于是,粉粉就和副处长一起来到了大门口。警卫正对刚运到的新病人进行规劝式转移,有的病人低着头,有的病人拳打脚踢,有的病人屎尿横流——战争太残酷了,一定要早点杀光维子,还人民一个和平,粉粉暗下决心。正在这时,一个病人被夹下了车,他双脚拖地乱蹬,还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别杀我!别杀我!汉人不打汉人!我还是大汉天威的版主!我有功!我有功!”
粉粉突然愣住了,他制止住警卫,怀疑地上前查看,小心地问:“浩克?我……我是粉粉兔。”
浩克眼里燃起了希望。
一刻钟后,粉粉兔把浩克安排在自己的办公室(原来是后勤处长的办公室,不过现在没人管了),静静的听着浩克胡言乱语地道谢。
“兔儿……兔儿爷!我他妈服了,太想不到了,我就想着有一天论坛得有用,操!”浩克激动得不知所措,“你、你还管着一拨人呐?操!咱赶紧跑吧!这院里还不少东西吧?我他妈就跑慢了,我还相信政府呢,我操了!”
粉粉皱起了眉:“你说啥么!跑啥?”
浩克瞪大了眼珠:“你他妈还不知道呐?维子打过来了!维子都快打到城下了!三天!有的说就一天半了!”
粉粉停滞了十秒,似乎努力想要理解这个信息,他机械地搜索脑中的论据,一字一字蹦出来:“我们当今的领导层……”
“还领导层呢!”浩克眼睛圆瞪,张大了嘴巴,“中南海都没了!炸没了!平了!北京都没了,上街抢粮!沃尔玛……”
粉粉想起了妈妈被捕的那天,批捕书上的印章,他想起那个印章是歪的,当时维尼熊告诉他,这说不定是上面并不想抓妈妈。
“整个城都空了……广东把铁路给切了……”浩克的声音像飘渺的画外音。
粉粉想起自己被捕的那天,冰冷的瓷砖,肿胀的伤口,后来伤口渐渐不疼了,没感觉了,粉粉也不去想了,维尼熊告诉他,找到那个维子小妞,肯定就能恢复正常了。
“上海来军舰了,小日本……江西湖南四川打起来了,他妈织田信长……”浩克的嘴一张一合。
粉粉想起第一次跟处长开会的那天晚上,军功章……军功章……
“台湾香港都……还有西藏,操他妈东北逼……”浩克的脸在烟雾中变形,变老,变胖,变熟悉……
“啊!!!!!!!!!!!!!!!”粉粉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力气,他扑倒浩克,双手紧紧地箍住浩克的脖子,收紧,再收紧,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曾经美好的画面,现在这些画面让他更加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粉粉终于回过神了,他茫然地看着身下的浩克,脸已经是难看的深紫。他什么都不想了,站起身来。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了,不过,焦焦的,黑糊糊的脸挣扎着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
“哎,我们粉粉也要为大局……”
“操你妈了个大血逼!!!”粉粉将全身真气灌注在腿部,砰!黑糊糊的身影撞破窗户,掉下楼去。
此地不宜久留,粉粉失魂落魄的回到病床,蒙着被子,瑟瑟发抖。他想了很多,妈妈,自己,处长……又想到献身,牺牲,烈士……他想到了宇宙的真理,又想到了宇宙的疯狂……他想到一个金发的美国妞,摇动的身姿,突然停了下来,换上了一件脏衣服……他想到三楼,四楼和常年紧闭的手术室……他想……他想。
太阳东升西落,被子里仿佛永恒,粉粉像山洞里的贤者一般,思索,反刍。最后他哗地一声掀开被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想好了,他要投降,他要带路。
但是,要有方法,要有安排。
“三楼!!!三楼的同胞们!!!”粉粉的声音仿佛回荡在宏大的庙宇中,三楼的病人停止讨论,看向了他,“我知道!我和你们!一直都有分歧!我!我欣赏强大的政府!你们!你们希望中国有民主!但是!有一点我们没有分别!我们!都是!中国人!”
病人静静地看着他,眉宇舒展。
“后天,也许明天,维族人就要来了!”底下有一个声音小声嘀咕:明天上午。“没错!明天上午,他们就来了!我们欢迎维族同胞来解放我们!我们欢迎!但是!我们也要问!他们是我们中国民主的催产士?!还是我们中国民主的掘墓人!”
病人余光四顾,若有所思。
“我们要团结!我们要坚定!我们要观察!我提议!明天上午,我们一个都不去欢迎他们!直!到!他们向我们保证!维吾尔人!和我们汉人!要的都!是!中!国!的!民!主!”
想象中的掌声并没有来,但还是有十几双眼睛坚定地凝视着他。这就够了,粉粉心想。明天一早他就第一个去欢迎维子,呸!现在可不能说漏嘴了!四楼的他肯定竞争不过,不过三楼的他还是有信心,跑不过狗熊,还跑不过你吗。当天晚上,粉粉甜甜的进入梦乡。
第二天,远处喧闹的噪杂把粉粉吵醒了,他起床一看,操!病房空了!不好,不好!他慌张地奔向窗口,发现下面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人在拥挤,几个维吾尔军人穿着军服,边大声维护秩序边用棍子抽打插队的人群。妈的处长也混进去了!粉粉咬碎银牙,处长穿成了个婆娘!哈哈!处长被护士揪出来了!处长叫不出来了!
他赶忙冲下楼去,争抢着想往前挤,被无数个病人饱以老拳,又爬起来继续冲锋陷阵。他躲着棍子,闪转腾挪,到了队伍的中段了!再努力!再努力一下!突然,他撞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这是个二楼的上访户,大汉回过头,接着四五个人围住了粉粉,人群像沙丁鱼一般自动挤出一个小型的真空。砰!啪!粉粉昏了过去,梦里,两个维族的女人在给他按摩。
粉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影闪得他起身时趔趄了一下。他四周扫视一圈,发现几个身有残疾、军人打扮的人正在收拾一张桌子。他慢腾腾地走过去,对着一位吊着绷带的维……吾尔战士说:
“我……我是受共产党迫害入院的!我支持汉……不是,中国的民主运动!我、我全家都被迫害了!我被他们打到残疾,还被土匪干部性侵犯!男、男干部!我……我我还救过一位维族……不不,维吾尔国的姑娘!”
那位维吾尔战士叹了口气,重新抽出一张纸,嘴里嘀咕了两句什么阿西阿拉,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照本宣科地念:
“我们了解到第X精神疾病管理中心存在的人权问题,按照联合国人权惯例,可以给予您以下的帮助。如果您是维吾尔人、哈萨克……”他看了粉粉一眼,“您似乎不是,那请让我跳过……”
“我、我认识你们一教授!一个教授!我认识他!老铁了!”粉粉急忙补充。
战士礼貌地压制住面部表情,回答:“教授昨天已经飞走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可能不方便。那请让我继续,在您的人权问题上,我们很抱歉并不能立即给您司法援助。但您可以考虑以下三个备选方案:第一,您如果是东突厥斯坦的居民,我们给您足够的物资和资金,您现在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了;第二,您如果是中国居民,我们会负责将您送到边境,给您足够的物资让您回家,请原谅,在边境之外我们就无能为力了;第三,您可以选择向联合国中国人道主义灾难援助署申请庇护,我们在美国的协会会尽力争取您在美国的政治难民身份,您的法律文件,我们现在就有顾问可以在资料准备上协助您。”
粉粉现在脑中信息爆炸了,走马灯式的闪过无数画面:扭动的金发女郎,灯红酒绿的夜晚,几个猥琐的黑人匪帮倒地求饶……
“庇护!庇护!我选政治庇护!我为民主出过力!我为民主流过血!现在有时候还流呢!”
战士再次叹了口气,起身嘱咐了身边的同事,嘀嘀咕咕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就像音乐一般美妙。他轻飘飘地跟着战士来到四楼,走到一张办公桌前,战士低头向桌后的人说了两句话,她抬起头来,一个美丽而哀愁的少女——
一个美丽而哀愁的少女,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会说话的大眼睛,微微颤抖的嘴唇。时间停住了。
起码过了一个世纪,少女的眼眶红了,旁边的战士也愣了一下,问道,“是他?”少女没有回答。
战士爆出了听不懂的脏话,手嗖地伸向了腰间——少女突然醒过来,大声地呵斥住,又幽幽地嘀哩咕噜了几句话,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战士也泄气下来,粉粉的理智终于回来了。机不可失,他大声申诉:“有、有、有先才有后是吧?是吧?我是先救的你?是吧?是吧?你要讲道理啊姑娘!”
战士突然转头用利刃般的眼神钉住粉粉:“滚!滚回你房间里!看你妈的份上,滚!”
维子总算会骂人了,粉粉如临大赦,飞一般地躲出门去。
身后,战士悄声问少女:“你打算怎么办?”
少女默默流着眼泪:“大婶是为了我才……我不能……给他多点东西让他回家吧……”
战士沉默了,然后,他转身下楼,准备告诉粉粉她的判决。结果,病床空了!
粉粉在飞奔!粉粉在乡间的小路飞奔!
妈拉个逼的维子,粉粉想,真他妈傻逼哈哈哈,我能老实等你们抓吗哈哈!粉粉深感自己这些年的政治嗅觉愈发灵敏。他压根就没回三楼,直奔大院铁门,结果根本没人把守!哈哈哈就这帮人还能治理国家呐?!粉粉感到不可思议。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新疆待了,马上就制定好了计划。他飞速逡巡,找到了一家偏僻的小超市,里面只有一个看店的老婆婆。真幸运!天降大任于……粉粉打断了不必要的幻想,冲上前去,三拳两脚的把老婆婆打趴在地。“呸,不杀你算我敬老尊贤!”粉粉一口啐在老婆婆的头巾上。
他抢了老婆婆的手机,迅速搜刮了几天的食物,逃出门去。确定没人看见后,粉粉开始了大逃亡。粉粉从没出过城,只能老老实实地靠着手机导航,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东。九月的大漠像火炉和冰窖,粉粉的东西很快吃完了,手机千省百省也要没电之际,竟然遇上了一户逃难的家庭。粉粉在晚上露营时把他们处理了,又获得了几部手机和几天的口粮。就这样粉粉又处理了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头,终于辗转到了吐鲁番。在这里他看到大批大批的人都在往长途车站跑,所以他也跟了上去,原来这是最后一批开往甘肃的客车了。粉粉经历了几天血与火的考验,感觉志在必得。他拿着小刀偷偷地捅着前面的人,很快人群发生了混乱,粉粉踩着蠕动的衣裤挤进了车窗。哈哈!客车出发了!
粉粉几天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他觉得自己可以放纵下自己的想象了。没错!天降大任于是人也!粉粉觉得自己肯定会是大人物,要不然怎么总是大难不死?盯着窗外的沙漠,绿意越来越青翠,粉粉不由畅想——
“砰!!!”
粉粉感到车一瞬间被掀翻了,车头整个没了,前排乘客七零八落。粉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识就残酷地关闭了通道。朦朦胧胧间,粉粉听见有人说:“碎怂!叫你用刀叫你用刀!这还怎么扫……”
粉粉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死去的乘客们一齐躺在高速公路边,身上的衣服已经没了,不远处客车已经焦黑,像战争片里的路障一般横在公路上。粉粉害怕极了,眼泪却已经干涸,坐了不知道多久,粉粉看见晨曦的阳光从山后面射来。
这是我人生最后一天了,粉粉想。
突然,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车马滚滚,扬起漫天烟尘。粉粉害怕地躲到灌木丛中,眯起眼睛仔细看。原来这是一个十几台吉普车和卡车的车队,头一辆车的尾部,一扇红旗迎风猎猎,上面依稀写着“铁血汉家战斗队”,第二辆车则是两面红旗,左写“光复汉家”,右写“斩尽维狗”。甚是威风!粉粉的记忆被唤醒了,他的屈辱,他的荣耀。
“喂!!!!汉家弟兄!!!!”粉粉飞奔上前,拦住了车队。
车上的人下来了,穿着迷彩军服。粉粉激动的上前介绍:
“首长!我刚从新疆逃出来的!你可不知道,汉人死的可惨了!但是维子已经不行了!咱们能打回去!让我参加组织吧!”
话说出来,粉粉就后悔了,他哪能真上战场呢?他可不想拖累战友呢。迷彩服歪着嘴笑了,打量打量了他,然后带着粉粉来到了最后的一辆卡车旁:
“中!从今天起,俺就准你加入咱们这个队!”迷彩服笑得眼睛都没了,“你呀,就进我们这个后勤物资营!”说完,迷彩服把帆布一掀,里面都是些衣衫不整眼神呆滞的面孔。
粉粉不及多想,只是突然感觉大石头落了地:“搞后勤!搞后勤好啊!我有经验!我管过三百人的食堂!”粉粉越来越溜了。
“食堂好啊!哈哈哈!俺们这个车也算个食堂么!”迷彩服更开心了。
“那是!那是!首长放心,我们肯定配合!”粉粉顺杆子爬,“首长在前线战斗!我们保证让首长不饿肚子!军队一条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中有你!我中有你!”迷彩服大笑着强调。
“首长!我愿意负责咱们的伙食!请首长指示!”粉粉像老油条一般不失时机地建议。
“哈哈中!中啊!”迷彩服不能更满意了,“俺们这个队刚刚从那个头巾村突围咧,虽然这个物资不多啊!队长还是老高兴咧!今天晚上俺们要搞个大宴!”他斜着眼睛看着粉粉:“俺瞅你们这个营的人都得用上呢,哈哈哈!”
粉粉也附和着放声大笑,他上了车,帆布撂下了,车队隆隆继续前进。粉粉给自己挤出了一个最中心的位置,看着周围麻木的表情,粉粉却并不在意。好办!太好办了!没想到一上来就能负责一个营!还不用打仗!这手下看上去都痴呆也没啥!开几个小会就调整过来了!想不到啊想不到,粉粉兔你个小子,到哪儿都能翻身啊!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第三次了,权力感啊!权力感!哎,还真想维尼熊这个老小子看看呢!
车队要开去哪?粉粉并不知道,如果要杀回去,粉粉并没有信心,不过长官肯定比他懂。哪儿都有维子,粉粉心想,那些鼻子那么高的,肯定祖上是缺德了,粉粉一万个确定。新疆不行还有甘肃,甘肃不行去陕西么!米脂的婆娘水灵灵的……粉粉畅想着自己的远大前程,沉沉地进入了梦乡。